- 来自
- 湖北
- 精华
- 10
中士
 
- 积分
- 341
IP属地:湖北省武汉市
|
祖 母 印 象
祖母离开我们渐二十二年了,现在忽然忆起老人家,是因为大堂兄写了关于祖母的回忆录。稿子在我哥哥、姐姐那里传递,说是听取意见并征集有关祖母的故事。这件事是我二姐突然电话告知的,并让我侄儿将稿件送来。开始我非常吃惊,感觉事发意外。人己作古二十多年,大堂兄工作又那么忙,怎么有雅兴替祖母立传?再说祖母乃旧时代走过来的社会底层妇女,一没有文化知识,二没有深刻的思想主张,更没有令人瞩目的行为事迹,十足的一个家庭妇女,身上除了日复一日的平淡日子之外,几乎找不到下笔的闪光点。大堂兄以此为写作对象,一定是心血来潮的附庸风雅。后来仔细一想,大堂兄做这件事是严肃认真的。祖母长期与叔父一家人生活,大堂兄一出生就由祖母带。祖母的后半生一直与大堂兄为伴,大堂兄那里一定攒满了有关祖母的故事。祖母的抚养情深,一定在大堂兄心里结下了将“故事”不吐不快的心结,而且大堂兄又在本家之间郑重其事地征集素材和意见。既有灵魂深处的还愿情节,又有踏实认真的实际行动,我便知大堂兄为祖母立传不是草率从事的头脑发热。不过,这写作的难度我着实替大堂兄担心。
听上辈人讲,祖母很小就来到了我这个姓氏旳家庭。那个年代的社会,生活水平低下。有些家庭贫寒,衣食无着落的小姑娘,为活命会被家长送到家景稍强的人家做“童养媳”。祖母正是这种情形。何谓“童养媳”?当代出生的人,会对这个词感到陌生。我没赶上那个年代,开始也不懂,后来经过文革时期的忆苦思甜活动才弄懂其中的含义。忆苦思甜活动是当年为提高人的思想觉悟,用旧社会的苦与新社会的甜作比较,来激发人们灵魂深处的“阶级仇、血泪恨”的宣传教育形式 。于是“童养媳”在当时是频繁出现的常用词,意即买小姑娘的人家,将这姑娘养在家中,小时当丫鬟使,大了给儿子当媳妇,实质上是人口买卖的勾当。不过,就交易形式而言,我寻遍了当下经济往来的贸易模式,还没有发现比这更划算、更值得投资的交易。说真心话,我确实是佩服先辈人发达的经济意识!这实在是无风险,又超值的便宜买卖。假如这种交易落到当今被娇惯的独生女身上,那将是怎样的情形?我想,这姑娘定然是哭天磕地,抹颈子上吊地闹腾……。然而,小女子的这种苦命竟是我祖母价真货实的出身。以我后来对祖母的了解,性情直拗、刚烈的她,当时的生存状态该是多的无奈和凄凉啊!
祖母生育了二儿一女,短命的祖父在二十九岁这一年,就离开人世。从此祖母守寡,拖着二儿一女艰难地度命,后来长成人的却只有我父亲和叔父两人。新中国建立给祖母的生活带来无限的生机,她的这两个儿子,在刚解放的这一年就参加了工作,并在同一个系统,拿今天的话讲叫集团公司。上世纪五十年代后,两人又相继成为这家企业集团的基层干部。而且两儿子的家又在同一个机关大院,祖母总算过上了安定放心的日子。祖母这样一眼观两家的生活维持了十五、六年。正因如此,大堂兄才向我的哥哥姐姐和我征集祖母的事迹。
我约在五、六岁才对祖母有印象,此时祖母已年过半百,大约在五十五岁左右。那个年代,象祖母这把年纪的普通妇女,带有明显旧时代的特征,发髻一律盘在脑后,结成一坨,很象面饼类食物的粑粑,我们小孩子家便称之为“粑粑头”;衣衫统一为右衽短褂,样式大同小异,若不仔细分辨,就像出自同一个裁缝之手;衣服颜色虽有区别,却也固定在蓝和黑两种颜色之上,并且要么整件蓝色,要么整件黑色,绝对没有色彩拼搭和相间的花样;身穿的裤子,也一律是宽腰大裆;让人印象最深的是裤脚下面的一双尖脚,那是万恶旧社会限制妇女行动的“裹足”。在我们小孩子的眼里,这类装束模样,与母亲这辈人区别明显,一眼就能辨别。因此,我们那时只要看见“粑粑头”、“尖尖脚”,一律称为老婆婆。
祖母爱干净、讲卫生在居住大院里是出了名的,那时,虽然解放建囯有十几年,但社会仍处于封建落后向文明进歩的转型阶段。讲卫生、讲文明是整个社会积极倡导的新风尚,也是社会各界要文明达标的任务。我哥哥的小学课文就有爱干净、讲卫生的内容,比如:“李小六,习惯陋。不洗脸,不洗口,鼻涕擦在两袖口。不讲卫生让人羞,要做文明礼貌的小朋友……。” 哥哥比我出生早好多年,他早年的事我本不知道。这个内容是我从母亲唠叨埋汰我的话中得知的,母亲告诉我,哥哥在背诵这段课文时,叔父正好路过,当听到“不洗脸,不洗口,鼻涕擦在两袖口” 几句时,不禁哑然失笑,于是指着哥哥讲,课文就是照哥哥的样子写的。后来母亲同样埋怨我,说我和哥哥是一路货色。现在回忆分析,当时不爱干净,不讲卫生可能是普遍存在的陋习。祖母良好的卫生习惯,并不是响应政府号召的结果。祖母解放前一直给有钱富贵人家做佣工,旧中国的社会经济非常落后,能够提供女性从业的场所非常有限,抛开纱厂、妓院之外,最适合女性特点的岗位,莫过于家政服务,当时称为佣人或保姆。祖母做过几户人家,基本上都是有钱的大户,拿现在的标准衡量,当时的祖母很有点职业女强人的意味。因为给这样的人家打工,要求很高,不仅业务技能要娴熟,而且完成任务的质量还要上档次,做功做法还必须按严格的程序去进行。爱干净、讲卫生是这类顾主求要从业者最起码的基本素质。由此观之,祖母的习惯是被沉重的生活负担逼出来的。
记得小的时候,与我年龄相仿的伢,都爱玩“打泥巴”。这是一种游戏,即:将土用水搅和成泥,然后再将泥反复揉打成熟,再将熟泥做成碗状,接着举起泥碗,并将碗口对准平整的地面,然后奋力将碗摔下,于是气流会冲破泥碗,发出“嘭”的爆破声,那声音既沉闷又响亮,蛮刺激人的兴奋,小伢们常常比试谁炸的声音更响。这个游戏好玩,却很脏,弄不好脸上、身上全是泥,大人禁止我们玩这种游戏。一次,我与伙伴正玩得起劲。忽然,一阿姨叫我说,“你太来了!” “太”是我们这里称呼祖母的方言。我若无其事地看着走到跟前的祖母,对那阿姨说:“她不是我太。”祖母和阿姨都一怔。阿姨问:“她怎么不是你太?” 我答道;“她是连连的太” ,“连连”是我二堂兄的小名,二堂兄与我同年,我俩常在一起玩,我知道祖母与他居一起。于是我很理直气壮地说“住在哪个家里,就是哪个的太。” 听了这话,阿姨笑弯了腰。祖母也“哈,哈哈”地大笑起来。我反被她俩的笑声弄得莫其妙。祖母说:“这伢怎么这么傻,长幼关系都不知道。” 说完很严厉地把我拉到水龙头边,洗去我手上、脸上以及衣裤上的泥。后来话传到我母亲那里,母亲也说我傻,我却说,既然是我的太,为什么不住到我家来,母亲听了也感到分外好笑,便告诉我,祖母是我父亲的妈妈,父亲和叔父都是她的儿子。就象母亲有哥哥和我的情形一样。经母亲这么简单的一比划,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祖母与我有这么亲近的关系,她还真不是住在别人家的外人。
尽管祖母与我有亲密的血缘关系,但是在我儿时的记忆里祖母并不喜欢我。原因是我不爱干净。与堂兄们比较,他们身上干净,穿戴整洁,走在路上,就象是一道亮丽的卫生风景,而我手上、脸上总是脏兮兮的。不是裤子穿反了,就是衣扣错了位;要么衣领埋在里面,要么口袋翻到外面;而且鞋后根总是被踩在脚根下。这副模样与堂兄们站在一起,跟要饭的叫花子一般。只要祖母看见我,总是一边大声训斥,一边动手给我清洗和整理。弄得我只要见到祖母,心里就一阵恐惧。直到我成年,这种感觉才消失,而这时我也注重了个人卫生,再看祖母就是一个非常慈祥的老人。
我的妻子第一次见到祖母,是在她老人家七十三岁那年。这祖孙两个媳妇,好像有先天的缘分,见面就聊个没完。我妻子也是爱干净的人,她初次见人,就用手去抚我祖母头上的头皮屑,去掸祖母肩上和背后的屑碎。这是犯我祖母忌讳的事,我祖母打理头发,总是非常下功夫,毛发整整齐齐,一丝不乱。衣服从来都是浆洗整烫了再穿,这两样是不许别人的手去触碰的,而妻子做了,祖母不仅没责怪,反而乐得跟个孩子似的。事后妻子对我说:“太年轻的时候肯定是个大美人,追求者肯定排成了队。” 我告诉妻子,祖母年轻貌美,这话一点不假。现在我家的影集里还珍藏着一张祖母年轻的单人照,祖母平滑、宽阔的发际线下,是一张温润如玉的鹅蛋脸,双眸疑神,嘴唇微抿,神态怡然。头发依然梳得光洁平整,衣服还是穿挺括舒展。虽说这是一张黑白旧照,但是祖母的风采却很有旧时电影明星的范。不过,祖母的人生经历却没有妻子想象的那么浪漫。接着我把祖母幼年当童养媳,二十四、五岁就丧夫守寡,之后没再改嫁的经历告诉妻子。妻子听了,很震惊。问我,近五十年的坚守,这是真事吗?我立马玩笑地问:“要明天我不在了,你能象太这样为我守节吗?” 妻子喃喃道,难,难,太难了!
妻子再次见到祖母,是过了一年多的时候。俩人见面就唠嗑个没完,嗑着、嗑着,妻子嘴上就失去了把门的。她竟问祖母:“您家当年怎么没想到改嫁呢?” 这个问题让我们后辈子孙听了很尴尬。我想祖母她老人家恐怕也难得回答,出人意料之外的是,祖母不加思索地告诉妻子。祖父临终前有话嘱咐过她,原话是:“你今生把我的儿女抚养成人,我来世替你做牛做马。” 祖母反复强调,几十年这句话她都搁在心里,所以一直都不考虑改嫁的事。妻子叹息地说道:“就这一句话,让您家受了几多苦哟!” 妻子的话音刚落,祖母的眼泪就象开闸似地流。我责备妻子,不当乱说。妻子立马变了口气:“您家现在苦尽甜来,爸爸、叔叔对您家这孝顺,您家这一辈子总算没白守。” 祖母听了,总算收住了眼泪。
妻子唠完嗑,无事了一般。我听了她与祖母的对白,心里却激起了波澜。真是叫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一个人,为了一个约定,为了一个承诺,为了一句嘱托,耗尽毕身的精力,去坚持,去守望,去履约。这种事常常发生在文学作品和影视剧里。听了,看了,很让人感动。我很小的时候,就听这样一个凄婉美丽的传说,讲很久以前,一对年轻恩爱的夫妻。丈夫因被强征服徭役,去了边关。妻子站在屋后的山上,盼望着丈夫的归影,一年、二年……再也没有见到丈夫的影子,妻子仍然守侯在山上,最后妻子化作了一尊望夫的石像。这位妻子的坚毅有感天动地的力量,听了催人泪下。
之前,我从没听说祖母有这么珍贵的收藏,是我的妻子把我带进了祖母的内心世界,我凝缩祖母的一生,隐隐约约感到祖母的经历与神话传说有太多的相似之处。比如,祖母的思想极其单纯,单纯得近乎简单。她没有嗜好,从不看电视听广播,不打牌,不串门,每天忙忙碌碌重复着家务;她见过富人家的生活,却对自己的生活从不奢望,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机械地重复着昨天的故事。简单重复,重复简单,她也没有丝毫的怨言。这难道真的为了那个乡野村夫用一句无法兑现的承诺作为条件的托付,心甘情愿地站在幸福快乐的门外,让自己风化成“石”吗?如果祖母真的为了一个嘱托守望一辈子,那真的是现实版的神话传奇。
我是一个唯物论者,不轻易相信一句话能改变人的一生,祖母守望一辈子肯定还有更深层次的原因。我把自己的想法和疑虑吿诉大堂兄,希望从他那里找到答案。大堂兄跟我讲,善良、忠厚是我们民族的美德,这是本民族几千年的文化意识沉淀的结果,它象遗传基因已经成了本民族的潜意识,因此历朝历代都不乏铁肩担道义的人。我们祖父早亡,我们曾祖父也是早殇,当时祖母的生存状况是一个没有男丁帮助遮风避雨的窘境,这在男权社会里意味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是生存的危机激发了祖母的“潜意识”,并以超常的坚强和忍耐带领一个大家庭熬过了兵荒马乱的年代,挺住灾荒饥馑的岁月。……这时,我才彻底明白大堂兄为何执意要为祖母立传。
尽管大堂兄的话不能直接证明祖母所言的真伪,但是我热爱我的祖母,我伪心希望祖母说的一切都是真的,因为祖母这一辈子太不容易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