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辛铧 于 2016-1-20 14:11 编辑
记忆悠远的年味
西马路那家三鲜锅贴饺子店换了招牌。一张大红胶布，正宗黄陂肉圆子，七个方块大字赫然入目。刚进腊月吧，离年远着，就当街吼起来炸圆子了。是生意人记挂着年，催促着年，散布着年味。
古往今来，年是中国人的第一盛大节日，游子归来了，阖家团圆了，美酒丰食了，其乐融融了，走亲访友了，过年了，喜气洋洋。如今这年，似乎更为红火，抽百元的烟，喝千元的酒，吃山林里的禽，尝深海里的兽，连烟花爆竹都摆显出冲天的牛气，动辄就是万字头的鞭炮，从煞黑放到转钟，从黑夜放到天明，彩珠筒冲天炮不断线地放，火箭炮似的焰火咚咚咚更是一个劲往天上冲，不要钱似的，好像都成了土豪。可是在我的直觉里，却感受不到年那种独特的味道。那些传统的，神秘的，民俗的，文化的，温馨的，激情的年味，像是随了岁月远去，尘封入浩瀚的故纸堆里，钻进了老辈们的记忆深处。
从前过年，烘托出吉祥欢乐年味的最是烟花炮竹，盼过年的小儿爱得钻心，大人何尝不是？一进腊月，巷子里就有了鞭炮声，东一炸，西一响，此起彼伏，好像在打招呼，年来了。
先来的是腊八，腊八节的传说很多，归根结底是这天得吃粥。其实过去物资贫乏，吃腊八粥的习俗并不普遍，更没如今这样讲究了，孩提时候就没吃过这粥，也不见街邻有这般规矩，倒是如今被裹挟了一般，为这腊八粥，芝麻、桂花、核桃、桂圆、红枣，小米等等而忙得不亦乐乎。当然也有不为所动的，一杯牛奶加麦片亦是腊八粥，在腊八这天。话说回来，为这吃，这样那样的忙，也值得。
在我眼里，腊月二十三祭灶神倒是分外有趣的，父亲端一碟麻糖，一碟京果到灶前，烧几折纸钱，焚一炷香，恭恭敬敬作揖，口里还念念有词。我躲在灶屋门口问妈，妈说，祭拜灶王爷，灶王爷要去见天老爷，请他在天老爷面前多说我家的好话，莫说坏话，天老爷就会保佑我们。我似懂非懂，但模模糊糊地晓得，灶王爷厉害，天老爷更厉害。当然，我管不了那一层层的厉害关系，我最挂心的是灶台上的麻糖京果。那麻糖粘在牙缝里，甜几个时辰哩，所以年年的腊月二十三我连冲天炮都不去玩，一门心思守在灶屋门口。
再怎么着，开油锅的那天是忘记不了的。早晨一睁眼睛，入耳的就是叮叮咚咚的响声，远一阵，近一阵，紧一阵，慢一阵，是在剁圆子，那可是家家户户的事，没有圆子不叫过年。还有鱼，七八上十斤一条的鱼，迟鱼，剖鱼，解鱼，斩鱼头，剁鱼块，不松活。砰！砰！砰！手起刀落，一块一块的，堆起来，码起来，家境好的，要剁满满当当一脸盆。再穷的人家，也要炸两碗鱼块，整一条碗头鱼。穷人富人，都要讨个年年有余的兆头。
许多人家晚上开油锅，七八点钟，晚饭吃了，屋子捡了，油锅就上了灶。我早早就钻进了灶屋。我最喜欢掂了脚够着看沸油里打滚的圆子。新炸的园子，从捞子里倒进筲箕里，那个扑鼻的香啊，叫人垂涎欲滴，于是手就不由自主地进了筲箕。烫！父亲大吼，等不得了？这好吃！吼完了，拿一个圆子，两手来回倒腾着，哈着气，再掰成两半递给我。我急不可耐，把两个半边圆子一并塞进口里，热乎乎的，油叽叽的，香喷喷的，那个味道的美好哇！直到今天我都以为，刚出锅的圆子真的是美味无比，天下第一。圆子炸了炸全鱼，炸鱼块，再炸翻卷炸麻叶，妈说，再吃不得了啊！果然觉得肚子胀，就抓了一把麻叶，出门去放冲天炮。巷子里，弥漫着浓郁的肉香味鱼香味以及烟花炮竹的香味。
早上起来，一点胃口也没有，一小碗腊肉煨糍粑连筷子都懒得动。父亲冷冷地说，夜晚死吃唦。妈说，哪个伢不这样，年饱唦。我跟妈说，肚子好胀。唉，妈叹口气，也是的，不晓得饱足，吃夹了啊。说了就进灶屋去了。我晓得，妈又要炒煳米，熬煳米水，说是煳米水打食。黑黢黢的煳米水是天下第一苦药，一想起来就想吐，可是，每年过年，总得喝几回。
年味最浓的时候是除夕夜。印象最深刻的是吃年饭。堂屋里刚换上60瓦的新灯泡，满屋亮堂堂的。菜摆了一桌子，桌子旁边围满了板凳，但不能入座。妈把我按在灶屋门口，悄悄说，莫做声，祖宗享用了再吃。祖宗也回来吃年饭？我满腹狐疑。父亲把蜡烛点燃了，天地国亲师的木牌子两旁一边一根，又加了一把香，然后烧纸钱，口里叨念，列祖列宗，老爹爹，老婆婆，爹爹，婆婆，爹……请你们回来吃年饭。接着倒酒，满满一盏子，沿四个桌子角撒下去。我问妈，爹怎把酒倒地上？妈一把捂住我的嘴，在我耳朵里说，小爹，叫你莫做声，真是嘱咐狗子过年的，听不进去。父亲咕咕隆隆说了一大通，末了，又点燃了一张黄表纸。黄表纸在火盆里呼呼的烧着，忽然一阵旋风，纸灰夹了火星子临空扬起，父亲见了，连连作揖。过了一阵子，父亲去开大门，我晓得，这是送祖宗，祖宗们吃了喝了得回天上去啊。父亲点燃了一挂千字头的鞭炮，连忙关上门，在震耳欲聋的爆竹声中，一家人终于上了桌子。
桌子上摆满了菜，肉圆子，萝卜圆子，豆腐圆子，红烧肉，萝卜猪骨汤，炸藕蟹，黄花菜炒肉丝，木耳炒肉片，卤千张疙瘩，正中间是一条大鲤鱼。这几天肉吃多了，我第一筷子就去戳鱼，妈把我的手扯住了，说，酥鱼好吃，拈一大块鱼放我碗里，然后悄悄告诉我，全鱼是看的，要留着待客。原来有这规矩。许多年以后，只要是做客的场合，对盘中的全鱼，我绝不动筷子。全鱼是看鱼！这观念大概烙进了我心里。
吃了年饭，筷子碗一丢，点燃一支香就往门外跑，当然，袄子荷包里塞满了鞭炮。巷子里没有路灯，黑咕隆咚，一阵一阵爆竹的光里，多是小孩子的身影。放鞭的伢多，往空中丢一个拆散了的鞭，砰的一声，炸出一团耀眼的火花，一边走一边丢，那才叫一个爽！晃花也好玩，点燃一根，立马冲出一束银光，抡起胳膊摇呀晃呀，黑夜里就有了一圈圈雪亮的光彩。冲天炮最有趣，把花筒筒纸屁股后面的引线点着，胳膊伸得直直的，捏了竹签的尾巴，扭了头，眯着眼，嘘——筒筒屁股里喷出来一束火花，嗖——冲天炮脱手而去，墨黑的天幕上白光一闪，随即一声暴响，嗵——真是开心！焰火贵，圆筒筒方块块的都有卖，我没有，看见别的伢放，冲起来一两丈高，赤橙黄绿青蓝紫，一片光彩，我羡慕死了。穿了几条巷子，鞭炮放完了，手冻得像铁，鼻子酸酸的，耳朵尖子生痛，赶紧往家里跑。一推门，啪的一声，吓了一跳，原来门底下系了个拉炮，父亲坐在桌子旁边笑。家家也笑，一边把我搂在怀里，说，把我的伢冻坏了。
炉子移堂屋当中去了，炉子口用铁盖封着，留了一条缝，一边搁着炊壶，另半边铁盖上烤着几小块糍粑，屋里飘满了焦香的味道。妈去拈糍粑，问，饿不？我连连摇头，说，我年饱唦。家家笑起来，说，今天守岁，明天我的伢又大了一岁，再读二年级了，学问多了，就更懂事了，来，家家给我的伢压岁钱，说着从怀里摸出一个红纸包。小小的纸包像一片洋画，通红通红，那是写对子的纸做的，捏在手里缓和和的，是家家揣热的，我晓得里面包着两角钱，可以买好多好多的奶油球糖哩。
父亲把一碗浆糊端出来，要贴对子了啊，我好快活，赶紧去拿桌上的一叠叠红纸。先贴门神，一扇门上一个大肚子将军，一个拿的钢鞭，一个拿的铁锏，威风凛凛的，大鬼小鬼哪里敢进来？大门的对子贴了，贴房门，又贴堂屋里的墙，柱，灶屋，一会儿工夫，满屋满墙一片红，到处是宽宽窄窄长长短短的红纸条子。写些什么，多记不得了，反正离不开恭喜发财人寿年丰招财进宝开门大发一类的吉利话吧。窗户上的一款字却深深记在了心里：姜太公在此，诸神回避。姜太公是谁后来知道了。姜子牙为何要呆在窗户旁边，而且各路神仙不得靠近，这个不知道。后来读了封神演义还是不知道。有一回在新合正街的茶馆里听书，才晓得姜子牙封神，张三李四王二麻子统统封了，却忘了留自己的位置，无奈之下，只好坐了窗户。姜太公一肚子的气，见得那些大大小小受封的神们？真是有趣。
跟父亲跑里跑外，对子总算贴完了，有点累。家家又抱我到炉子边，我说，家家讲个故典吧。好，念个老家的歌谣吧，家家说。要听新的，我大声嚷嚷。莫吵，听，一摸光，二摸财，三摸四摸打起来，张打铁，李打铁，打把剪子送姐姐……妈也跟进来了，姐姐留我歇一歇，我不歇，我要回去种茶叶，茶叶香，韭叶香，十个鸡蛋甩过江，江这边，放大炮，江那边，放小炮，出嫁的姑娘好热闹，姑娘姑娘你莫哭，还有三天到你的屋，姑娘姑娘你莫笑，还有三天到你的庙……噼噼啪啪噼噼啪啪，一阵阵脆亮的爆竹声把我惊醒了，妈也睁开了朦朦胧胧的眼睛。父亲在添香，说，转钟了吧，出行的头道鞭响了啊。说着拿了一挂鞭，把门打开，一阵冷风扑进来，满屋的硫磺火药味道。父亲要上路了，要到很远的地方去朝山，好像叫木兰山。父亲把大布包背上了肩，跟我们告别，临走，摸着我的头说，到房里去，陪家家挖窖（注）。
父亲去了多年，家家就更不消说了。如今过年，兄弟姊妹轮流坐庄似的请吃年饭，或艳阳天，或小蓝鲸，一大家老小其乐融融的时候，就想起了旧时的除夕夜，眼前就浮现出父亲祭酒的身影，耳畔就响起来家家的歌谣……
（注：我们那里除夕夜睡觉叫作挖窖（读告音），是不是寓意挖到了窖藏的财宝？寓意发财？不懂，不知出处。在此请教文友。）
2016.1.19.（初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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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湖北省荆门市 2016-1-20 11:12: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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