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风拂面春光早

篮球迷 · 发表于湖北省武汉市 2016-2-20 21:14:44

晨风拂面春光早

自鸣钟闹响了预定的时间，她没有惊醒。过了好一阵，她才象被针扎了似的，一骨碌翻下床。这时，天已亮透了。她麻利地穿上衣服，叠好被毯，就走了窗台前。那里有一面破损的小镜子。她扬起脸，里面即刻就显出了一张容貌姣好但睡意朦胧的面庞。正当梳发的时候，她忽然感到脸颊上凉丝丝地掠过了一缕清风，就不经意地朝窗外一望，目光骤然愣住了。
窗外是一片开阔的建筑工地。早晨的阳光把天边染成了一片金黄，工地被一片高层建筑覆盖，参差错落的建筑雏形背着日光，呈现出一派浑然的深色调，远远望去有如写意画般的凝重。在那高大建筑的形体之间，星星点点地有几座吊塔。塔身印在金色的天幕上，被逐渐示强的天光浸蚀，身影脆弱而纤细。透过建筑物的空隙，可以看到遥远的地平线。她瞩目望去，刹那间，看到明朗的朝晖从那里泛出来，被依傍在建筑物上的脚手架掰成了一缕缕发亮的金光，那光芒分向四方，在蓝色调的深背景的作用下，分外耀眼；这时，隐藏在建筑群落间的晨霭，仿佛一下被霞光唤醒，袅娜地荡漾起轻盈的幕纱。一层一层雾气萦绕，物体相互之间，便有了近浓远淡的层次，很象山水画师煊染烘托的笔法。只是大自然的手笔平淡而内敛，没有山水画腾云泻雾那般张扬和夸张，是迷朦而安祥的神情，这正是大梦初醒的写照。她简直不敢相信，平日里甚嚣尘上的工地有如此沉静而肃穆的景象，竟如睡美人一般地诱人，这深深地触动了她的心弦。
忽然，一阵嗡嗡作响的哨声，由远及近地传来。她循声望去，天空中飞来了一群鸽子。小精灵朴楞着翅膀，在如林的建筑物之间奋力盘旋，一忽儿搏击向上，一忽又俯冲滑翔。嗡嗡作响的飞鸟，打破了这沉静世界的沉闷，真象是神笔马良的刻意点缀，一下子，整个景象都被活化了。她都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实的存在，似真似幻，似梦非梦。她惊呆了，也心醉了。
在这片开阔的工地上，她默默地工作了五个年头。她深情地望着熟悉的工地，心潮澎湃。平日这个尘土飞扬的地方，竟有让她震憾的一幕，太出乎意料了！对这个意外的发现，她理所当然地欣慰和高兴。但是欣慰、高兴之余，她问自己，为什么这意外的发现来得这么晚？她非常清楚，眼前的这一切，不过是晴日早晨的重复，是轻而易举就可以看到的事，并不是深藏不露的秘密；而五年中她对一次次重复竟然熟视无睹。这等于是在数落她反应迟钝，感觉麻木，是没有热情，缺少情趣，丧失情感的傻大冒，这就叫她无法原谅自己。“粗心，又是粗心！” 她狠狠地责备自己。
她对自己粗心的毛病非常气恼。上个月，工作中遇到了一个难题，要对一个大跨度的穹顶浇铸，按设计要求必须要一次浇灌成形。工作难度大，技术要求高，对她所在的施工团队是一次很大例挑战。如何施工，会议开了几天，也总结了几套方案，最终用哪个？一时定不了。团队领导决定将几套方案进行测算，让数据说话。主要的任务自然落在她的肩上，她加班加点，用了三天三夜的时间就顺利地完成了任。可是这么短的时间，她竟烧坏了两只水壶。原因是她烧了水，竟忙得忘了这茬事。她看着被烧坏的水壶，当时心里觉得很可惜，烧毁的可是自已的月度奖啊。她埋怨自己没有记性，直到完成了任务，从各类数据的对比中，知道自己的这项工作将为国家集体节约成千上万的开支，这才原谅了自己的粗心。
这个月，去总部开办公会。会上有她负责的议题要讲，正准备发言的材料时，汽车喇叭就一个劲的催，去总部的车要开了。慌慌张张，她将钥匙忘在了房里，回来才发现没了钥匙，进不了屋。情急中找到他，当时，他一身整齐漂亮的着装要出门，知道她忘了钥匙，立马撤窗翻窗，又帮忙修整复原，折腾了好一阵，才化解了她的难题。当时，她心里对他少不了感激，却对自己的粗心也没有少埋怨。事后，她知道了，那天他是出门相亲约会的，因为去晚了，再加上灰头土脸和一身的脏衣，气恼了女方，没有留一句话就告吹了。她更加责备自己粗心，认为自己拆散了别人的姻缘，心里总象做了亏心事的一般。等到向他赔小心的时候，她的心情才转怨为喜。原来，不是她对不起他，而是他要感谢她。这次相亲，他并不想去，只是拗不过同事介绍的面子，才去应付一下。正好她有急事，同事面前就可以交差了。他还暗示，心里早有喜欢的人了。他的解释，她听了心里乐滋滋的，她不恨自己粗心，反而为自己的粗心感到庆幸。
她佇立窗前，陷于了沉思。支离破碎的琐事如电影般地从脑海里闪过，渐渐地她似乎明白了“粗心”频繁关照自己的原因。一切都是抢时间惹的祸！这个结论不仅没有让她心里宽慰，反而把不安的情绪带给了她。她想，忙忙碌碌总会让人丢三落四，就象窗外的景色被忽略了一样。若不是被“意外发现”，她也许这一辈子都蒙在鼓里，工地就是灰尘扬撒，噪声喧天，杂物泛滥的破败场地，哪能有如画的风景。她感到这是老天爷对她珍贵的馈赠，腐朽中蕴含着神奇，平凡里珍蔵着伟大；这礼包的份量不轻啊，差一点就漏过去了。过去五年的日日夜夜，除了紧张忙碌还是紧张忙碌，说不定遗漏了很多好东西；而且未来的岁月照样是疲于应付的日子，自己又将遗失多少美好的东西？烧坏水壶，忘了钥匙这是鸡毛蒜皮的小事，若让自己人生中的某些大事遗忘和耽搁了，自己岂不要后悔一辈子。想到这里，她有点心酸。
生活啊，怎么是这般的快节奏，高速度？这不是她理想中的生活。她希望工作能够轻松一点，自由一点，能够让她生活得从容而舒适。突然她有了要调动工作的一闪念，但她很快意识到，这个想法不现实。心想，自已孤身一人在外地工作，一无资历二无背景，轻松舒适的岗位是轮不到自己的。再说离开了自己喜爱的专业，轻松等于无聊，对自己没有任何意义。自己要调整的是工作紧张的节奏，多一点休息的时间，让生活变得有规律，过得有情趣、有质量、有品位。这个要求看似不高，现在是经济建设高速发展时期，又是自己工作和人生的起步阶段，这个不高的要求，其实是鱼和熊掌兼得的大难题，比谋一个清闲的岗位更难。她脑子里返来复去地盘算，才看清自己求变的想法，还是因为留给她的闲暇时间太少了。想到这里，她恨不得跳出窗外，飞向天边，用双手拽住太阳，把这美好的晨光留住，让人间的精彩定格。然而，风不停地吹在凝神的脸上，吹乱了她的长发，她还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五年前，她跨出校门就进入了与砖瓦灰沙石打交道的行列。她刚来的时候，这里还是袅无人烟的荒原，没有现在毗连成片的工地规模。曾经早有人告诉她，建筑业是不招人待见的行当，特别是姑娘家成天与搅灰和泥的人在一起，不体面。劝她改行。当时她很不服这口气，执意要走这条道。刚走进工地的那会，她看到的情景比听人绍介的更糟糕。晴天一身灰，雨天满脚泥；白天成堆的苍蝇咛，夜里成群的蚊子咬，眼到之处尽是蓬头垢面，满身灰尘的泥瓦匠。这些邋遢鬼不仅外表不光鲜，而且行事鲁莽，讲话粗俗，而这也没有动摇她的决心，她毅然决然地加入了“不体面”的队伍。她很早就有一个梦想，那是她在与小伙伴们玩搭积木游戏中成型的。她希望把白雪公主的宫殿，从童话的世界里搬到她的现实中，为了这一天的到来，她作好了一切准备。
五年之中她把自己与泥瓦匠们绑在一起。为了工程质量和工期，她甘愿忍受泥瓦匠们的粗野恐吓和俏皮的谩骂，督促施工进度按计划完成；为了节约成本和提高效力她虚心接收泥瓦匠们的合理化的见意，完善优化施工方案。一天又一天，不知不觉地在与泥瓦匠的顶嘴和磨牙中消磨。她没有丝毫的怨恨和懊悔，因为一幢幢高楼也在不知不觉中如意地耸立起来，她从高楼雄伟的姿态和巍峩的气势中，看到了她的梦想，看到了她的青春，看到了她的汗水，也看到她的智慧与创造。她充满了欣慰和自豪。现在她的工作条件，生活环境，比开荒扩土时好上了百倍。可是，她却总感觉自己经常被一种莫名奇妙的烦恼和忧伤纠缠，让她时常冒出一些逃避和退缩的想法，她为之非常苦恼。
渐渐升起的太阳，把整个工地的建筑照亮了。立时，所有房屋的朝阳的立面，都亮起了温暖醒目的颜色，远远眺望，象一面面乘风竞发的风帆。晨鸽这会儿飞倦了，慢慢地歇到那风帆上。鸽子缓缓下落的身影又牵动了她的思绪。她真羡慕鸟的自由，想飞就飞，倦了就歇；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心想，自己如果有一对翅膀，立马做个逍遥游！飞上蓝天，俯瞰大地，遨游天宫，来一个自由自在的欢乐行！她的思绪随着鸟的飞行翻腾，突然，她想到了海燕。是她曾经学过的课文里的主人翁，课文的题目就叫《海燕》，是苏联伟大作家高尔基的散文诗。老师讲，文中的海燕是革命者的象征，身影矫健，能象闪电一样冲被乌云的阻扰，敢于在暴风雨中摶击长空，在电闪雷鸣时叱咤风云，是血与火的革命年代铸造的英雄。海燕勇敢、坚定、果敢的形象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无比崇敬向往。那时她想成为新时代的海燕，当个顶天立地的英雄。后来她渐渐地发现，海燕的境界在和平的年代是不能克隆和复制的。她认为自己不具备英雄的潜质，把海燕当着人生追求的目标，不切实际；要飞翔不如效仿鸽子，它平和、质朴、亲近人群。因此，每当看到鸽子她就有一种很投缘的亲切感。
其实，她有飞翔感觉的实际体验，比如，她从遥远的城市只身来到这里，全新的环境，如小鸟投林，自由自在；独立的世界，自己主宰自己，完全不受父母约束，可以随心所欲。工作经历了适应期后，干得是顺风顺水；在自己喜爱的专业领域里更是做得心应手。所有这些，很有些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的意思。母亲也经常写信鼓励她，这让她感到非常欣慰和满足。但是，随着时间推移，母亲寄来的信中，更多的是倾诉对她的思念，言词的动情之处，总令她潸然泪下。每当看到这样的信，她的眼前就有母亲盼女归的愁容晃动，几天都难得消散。她飘零在外的孤独也油然而生。她这才感觉自己既不是海燕，又不是鸽子，更象一只飘荡在空中的风筝，被一根索线牵着的远方游子，索线的另一端在她母亲的手里拽着。
她背井离乡，母亲的牵掛就是她挥之不去的忧伤。她无法割舍母爱，也不愿意割舍。仅凭这一点，她就知道自己没有海燕的素质，当不了顶天立地的英雄。充其量就是凡夫俗子，同其常人一样，吃五谷六米，食人间烟火；同样如普通人，要经历结婚，生子，育儿的过程。虽说这是婆婆妈妈的家常事，对涉世不深又独自飘零的她来说，却是人生的大工程，人生地不熟，没有亲人的呵护，没有朋友的帮衬，仅凭独自的力量能否承担这样的工程，她心里着实没有底。她为此感到很茫然。突然，她心里“咯登”地震动了一下，骤然明白了。自己烦恼和忧伤的根源。这幡然醒悟，并没有带给她惊喜和兴奋，她的心情反而更沉重了。
原来，前几天她就接到姐姐的信，姐姐告诉她，妈妈出差北京，要顺便来看她，这消息让她太高兴了。按约定，妈妈今天上午到。要见到久别的妈妈，她兴奋得一夜没有睡好。妈妈对她放心不下，怕她在外吃苦受罪，她是知道的。妈妈这次来，肯定要谈调她回去的事。这是一个让她非常纠结的问题：听妈妈的话，回老家工作，既能宽妈妈的心又能尽女儿的孝，生活也可得到亲人关照，能省去许多意想不到的麻烦；可是这将使自己离开心爱的专业，埋没理想。没有精神追求的日子，对她是个很恐怖的事；如果不按母亲的做，坚持追求理想，既会伤妈妈的心又会面临许多生活难题，得不到妈妈的支持，自己能不能挑起生活的重担还是个问号。是去是留，在她思绪里来回折腾，使她感到非常棘手。
的确，一方面是亲情孝道，一方面是事业和理想。这个问题无任哪一方面她都不好选定。从内心里讲，她偏向事业和理想，这条道对她脾气味口。但是结婚、生子、育儿这一套必须走的程序，会给她带来意想不到的生活困难，她需要亲情的关怀和关照，这又和亲情伦理联在一起，再说，具体怎样完成这个过程，目前她没有明确的计划，这又是事业理想能否坚持到底的根本问题，是自己要求留下理由的软胁。妈妈一旦执意要自己回家，从自己的这个软胁进行攻击，自己的心理防线将彻底崩溃。她想人生之事，象做建筑一样按图施工该有多好啊。有设计的图纸，工程不管在哪个环节，都可以预知竣工的结果。人生若有这样的图纸，展开给妈妈看，肯定会了却妈妈的许多耽忧，放心支持自已。可惜生活的变数和不确定性太大了，人生也不可能有精密的设计图。
问题的关键是要做通妈妈的思想工作，放心让女儿留下。事情该从哪里入手呢？她想来想去，忽然有了一个念头。她想，在长辈们的眼里，儿女总是长不大的孩子。自己在妈妈的印象中，仍然是当年不谙世事的小丫头，这正是妈妈放心不下的原因。找到病因，就对症下药。首先把妈妈安顿舒舒服服，请几天假，陪妈妈到处逛一逛，让她心情舒畅。再让妈妈参观工地，重点向妈妈介绍自己在这些建筑中起的作用。最后再告诉妈妈一件顶要紧，顶要紧的事。必要时领来让妈妈瞧瞧……想到这里，她不由得面红心跳。心里也敞亮了许多。
太阳己经升高了，她赶紧打理好自己，就赶出了门。
她到了车站，即刻就被嘈杂、喧嚣、人流包围了。南来北往的旅行者摩肩接踵，有的拎着提包，有的扛着行李，有的牵着拉杆箱，搓搓搡搡，从她身边挤过。她移着细碎的脚步，随着人流的踊挤，进了站台。有一列车正停在车道上，频频地喘着粗气。进站的人蜂涌而上，一时间，旅客的呼喊，小贩的叫卖，扩音器的音响汇集成强大的声浪扑向她，她什么也听不清，只觉得耳鼓嗡嗡地鸣响，眼前一片头的海洋，正合着震动耳鼓的声浪波动。忽然又一阵人流潮涌过来，她只好闪到旁边，在能够看到人们必经处的地界，拈了个稍僻静的地方站下，眼睁睁地盯着过往行人。突然，听到有人叫她，她一回头，想不到叫她的竟然是他，于是惊奇地望着他。
他穿了一件崭新的白衬衫，换了一条直挺的灰长裤；雪白的衬衣束在裤腰里，将漆黑的皮带映得分外惹眼，脚上是一双坚实的方头皮鞋，黑色的鞋面被油膏蹭得锃亮，这身行头把他装扮得精神焕发，朝气蓬勃。他左手挽着毛料西装，肩上背着流行的挎包，另一只手拎着鼓鼓囊囊的提兜，满面春风朝她走来。她看到这副模样十分吃惊，面前的他象是刚卸下包装的崭新产品，新得一尘不染，让她感到很陌生。于是，心里十分恼火，脸色也冷冰冰地沉下来了。
她和他同一个施工团队，她一向敬佩他，而且也喜欢他，但是这一切都只是潜藏在她的心里。她忌恨她喜欢的人私下打听她的消息，跟踪她的行踪。他今天的光景，扮得仪表堂堂，又拎着鼓鼓囊囊的东西，分明是向她讨好、卖乖。心想，他原来也不过是个浅薄、轻浮的人物。便质问道：“你来干什么？”
“对不起，事先没告诉你，我被Q大学建筑系破格录取了。上学报到去！” 他一脸灿烂并温和地说。
她“唰”地脸红了，羞愧地低下了头。
“你是来送我的吗？” 他问。
她咬着嘴唇，声音颤抖地回答：“不，我…是来接妈…妈的。” 说着眼睛红了。
“呜”地一声长鸣，车道上又停来了一列车。他看了看手表，急促地对她说：“我要上车了，到校后寄信给你。” 说完，摇了摇手，便朝列车走去。
她抬头望着他离去的背影，那晃动的身影渐渐消失在人流里。她只觉得眼前一片灰白。母亲走到了她的跟前，她也没有察觉。
“孩子，你怎么了？”
母亲的声音提醒了她。蓦然，她向那密集的人群匆匆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