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长基金 佰雁 QQ:664886917 关于父亲的寿命,医生的说法是也就三两年的事儿,但如果保养得好的话,或许还能活得更久一些。多年后,当汽车4S店的工作人员对郎正学大谈保养之道时,他就会想起医生说的那些话时,总觉得那像是在说一辆车子。 那些话当然是在患者不在的情况下说的,当着父亲的面,医生就只说:瘤已经取出来了,没事儿了,回去好好养着。 然而,父亲不傻,嘴上不说,心里跟明镜似的,早就已经意识到自己大限将至,时日不多了。于是,静下来的时候,父亲想想就会叹气,想想就要跟母亲交代后事。母亲心里也难受,便吵他,边吵边还要宽父亲的心: “什么大限将至,你的寿限还长着呢!放心,就算我死了,你都不会死的。” 母亲的话多少有些厌烦之意,本是无心之言,却没想到竟然一语成谶。没过多久,在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当中,母亲和妹妹便双双死在了去姥姥家的路上,仿佛是为了兑现承诺,她竟然真的抢先离开了这个家,而且还带着妹妹,撇下父亲和郎正学两个人痛苦地活着。 这件事对郎正学的打击是沉痛的,而对父亲的打击则更是致命的,之后他的病情便随之迅速恶化,每况愈下…… 现在是深秋时节,午后的阳光温暖而明亮,柔柔地从楼宇之间倾斜下来,照进小区中心花园来,落在一棵粗壮却不茂盛的合欢树上。 小区是新建的小区,合欢树自然是新移植过来的合欢树。郎正学记得它刚来时的样子——碗口粗的主干上几根修剪得光秃秃的树叉像鸡爪一样朝天举着——现在虽然已经发了不少新枝,却还是显得有些单薄。 郎正学是从自家十二楼的阳台向下望时,看到那一片阳光里的合欢树的。 他打开门,小心翼翼地推着婴儿车从屋子里出来,然后回身去把房门轻轻关上,这才又推车往电梯口来。他按了一下下行键,等待指示灯同时亮起,片刻之后电梯门便“叮”的一声打开。电梯空无一人,郎正学推车进去,并顺手连贯地按下一楼和关门两键,电梯随即关上门一口气直达一楼。电梯门重新打开的时候,正好被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看见,她欢快地跑进来帮忙郎正学把婴儿车往外推。 “则刚,快看,”郎正学对婴儿车里的儿子说道,“姐姐在楼下等着陪你玩儿呢!喊姐姐,姐——姐!” 郎正学那儿子才两三个月,当然还不会喊姐姐,不过那被叫姐姐的却听得很高兴,趴着婴儿车努力朝里面看。在一堆质地柔软的棉毛毯子里,露着一张稚嫩的小脸,头上戴着一顶小花帽,眼睛圆溜溜地瞪着。小姑娘的奶奶也围了过来,俯下身来逗惹着他。他瞪着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茫然地盯着她们看,手和脚却在毯子里面兴奋地舞动着。等亲热得差不多了,郎正学便叫儿子跟姐姐和奶奶告别,然后推着婴儿车在小区里转。 小区的规模并不算大,总共还不到十栋房子,但环境绿化做得还不错,有假山、水池、花坛、绿地、竹林以及游乐场,相互之间错落有致,穿行其间也能有赏心悦目的感觉。 很快,郎正学便转到了那棵合欢树下。 他的手机里存有一张眼前这棵合欢树的照片,拍摄于三个月前,当时它还是一副蓊郁青葱的样貌,又恰当开花时令,红艳艳一簇一簇看上去毛茸茸的花朵藏身于枝叶间,如烟似火。照片是逆着光仰角照出来的,整棵树就像是一处从内部被点燃的煤堆。树下的石凳上坐着胡婷,腆着个夸张的大肚子,一脸心满意足的富态相。肥胖的身体外面罩着一件棉质米黄色圆领宽肩中长裙,圆滚滚的胳膊和小腿则露在外面,浑身散发着幸福和宁静的气息。 现在,合欢树的叶子早就泛黄,且已飘零殆尽,一挂挂棕灰色的豆荚垂在枝头,在阳光里摇曳着闪着金光。 郎正学在合欢树下的石凳上坐下来,把婴儿车横在自己面前,看到儿子正在瞪着眼睛看自己,脸上有浅浅的笑意。郎正学看着那张可爱的小脸不禁想到了“成长”这个词。他满心欢喜,猜想起眼前这个小家伙将会有一个怎样的人生。 然后,郎正学却又禁不住想起了小家伙的爷爷、奶奶和姑姑。最近一段时间,郎正学总是想起她们,而且还总是会在梦里见到她们,那情景真实得好像她们都还健在。郎正学抬头仰望着淡蓝色的天空,那么高,那么远,不知道这么多年了,她们在天堂都还好。 郎正学脸上的笑容早已凝固,眼眶里慢慢地沁满了泪水。他想起了十几年来自己的成长经历,那些跟十多年前自己对自己人生的猜想相去甚远的成长经历。那些猜想大都集中在十几年前,那些压抑而无助的夜晚。 那时候,朦朦胧胧的月光从窗外漫泄进来,屋子里如梦如幻,令人仿佛置身于魂灵世界。睡在老家的大木床上,还只是个少年的郎正学睁着迷惘的眼睛,整宿整宿地盯着屋宇的檩条和瓦板儿,一遍遍地猜想着自己未来的人生路—— 首先,大概是三年五年的光景,他会成为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生活在一个有明媚的阳光,绿油油的庄稼地,随时都能闻到泥土芬芳的小山村。 当农民没什么不好,郎正学当时想,虽然风吹日晒很辛苦,但习惯了也就不觉得了。更何况随着时代的发展,像祖辈们那样的农业劳作方式正在被机械化所取代,种田将不再比做工更辛苦。作为一个出色的农民,父亲那絮叨已久的梦想,或许将由自己来帮他实现。这就像是宿命,冥冥之中似乎早就已经注定。 然后,他会在别的村子里找一个姑娘来结婚,生自己的孩子,一个或者两个,每天为自己的小家日出而作,日暮而息。他还会在老宅子后面另外开辟出一块空地,自己盖上一栋小洋楼,或者干脆把老宅子也推倒了重建。五十年也好,七十年也罢,总之,他将在这个小山村,平平淡淡,安安稳稳地度过一生。 当然了,他也可能会到大城市里去打工,像村子里的大部分年轻人那样,走去外面见识那变幻莫测的城市风光。那高楼林立的街区,那霓虹闪烁的夜晚,夏天的空调,冬天的暖气,没有风吹日晒,没有泥巴尘土,人们像蝼蚁一样干净而机械的生活着。城市的法则是,存在便存在,消失便消失,但郎正学却总觉得,或许那里才是自己真正的宿命。 郎正学自己也说不清楚,是从何时起开始迷恋城市的,在那里,郎正学觉得他的人生又会多出许多种可能。比较美好的想法是,会有一个家境殷实的城里姑娘爱上他。那姑娘不仅漂亮,而且温良贤淑。通常情况下,这个过程会出现一点儿阻力,但她们终将冲破藩篱,勇敢地走到了一起,从此过上快乐幸福的生活。 这故事听起来跟童话似的,郎正学感觉有点儿异想天开。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人世间的事情总有一些出人意料的,或许将来某一天真就会出现这种情况。郎正学在黑暗中笑了笑,他又听到父亲在隔壁屋子里“呼呼”的声响,似乎是在提醒他认清现实。那么,好吧,最大的可能应该是这样的,自己通过数年的努力奋斗,终于挤进了心仪的城市,成为一个终生为生计而奔波的小市民。 想到这里时,郎正学总不免会叹一口气。他想,如果命运真的就是这样一个走向的话,很难说这种生活还会比待在农村强。 郎正学的目光一直爬上十二楼,停留在自家阳台上。他能想象到,女人正一个人在那阳台后面做家务的样子。过不了半个小时,她就也会下楼来跟自己和儿子会合,然后一起在小区里散步,享受这一天中最为惬意的傍晚时光。 这里是湖北省省会城市武汉,一个位于中国中部正在崛起的国际大都市,一直以来其城区规模都直追北京、上海和天津。郎正学的家就处在这个超级大都市的中心,一座带有欧式风格的高档住宅小区里。 现在,他的家正沐浴在和煦的阳光里,被幸福和温暖的光晕笼罩着,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真实,仿佛梦境一般,与许多遥远的事情混淆在一起。命运能走到今天,对于一个出身于羸弱家境的大龄孤儿来说,简直有点儿不可思议。郎正学心里很清楚,所有这一切,虽然也有自己的努力,但更多的则得益于成长基金——一笔百万元的神秘捐助。 差不多十年前的七月——对,已经过去十年了,每次回顾自己的成长之路,郎正学总是习惯于从那个时间点开始——一个烈日炎炎的午后,市一中高二(七)班的教室里,几乎所有的同学都已经进入了梦乡,除了六台大吊扇如同直升机螺旋桨一样的“突突”声外,听不到任何别的声响。现在正值午休时间,教室里很宁静,吊扇的“突突”声浑厚,低沉而单调,习惯了便能充而不闻,甚至还当它是摇篮曲,就算没有睡意也能被它给催眠了。 这是一年中最热的时节,又是一天中气温最高的时刻,睡觉不再是享受,更像是一种折磨。尽管如此,但为了下午能上课有精神,大部分同学还是会趴在桌子上小睡一会儿。偶尔有被热醒的同学,一脸睡痕,满头大汗,眯缝着眼睛坐起来,一手拿书本扇风,一手在额头擦汗,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不过,她们中一定有人看到,班主任艾老师在某个时间点,面无表情地从外面走进来,像是阎罗王的无常差役一样,悄无声息地把郎正学从睡梦中摇醒,又悄无声息地将他带出了教室。并且,留心的人也一定还会发现,那之后郎正学就再也没有回过教室了。 是的,等郎正学再次出现在教室里,已经是一周之后的事了。 艾老师是接到郎正学大伯的电话,才急匆匆跑来给郎正学报信来的。大伯在打给班主任的电话中说,郎正学的父亲病情恶化,生命垂危,可能就这几天的事了。郎正学听了班主任的转述,眼泪像开闸的河水一样奔涌而出,当即便跑回宿舍,随便收拾了几件衣服,就匆匆忙忙赶往市中心汽车客运站。 父亲的病情郎正学是知道的,所以他太知道大伯的电话意味着什么。两年前,为了去除癌细胞,父亲的胃被切除了二分之一。从那时起,父亲的生命便进入了倒计时,只是他自己并不确切知晓。 从此以后,父亲就不能随便吃东西了,米饭和面条之类的就算做得稀软,吃下去十有八九都是会吐出来的。那时候母亲和妹妹都还在。为了让父亲能吃好,母亲做了很多尝试,最后终于做出了适合父亲食用的面糊。另外,父亲吃饭的速度也慢了许多,每顿饭就算只是稀汤面糊,也总要花上大半个小时,若是吃得稍微快一点儿,就可能把前面吃的全部吐出来。而且,他的喉咙里还总像是有痰堵着,咽不下去,也咳不出来,吃两口饭就要“呼呼”地自己调理好半天,要不然气管怕是要被堵上。 父亲是一个刚强的人,疾病对他的打击是巨大的。刚开始的时候,他还梦想着自己很快就能再回到从前的状态,重新挑起这个家庭的重担,但渐渐地却发现,自己别说是下地种田了,就连吃饭也已经成了问题。这让他的情绪一蹶不振,话也越来越少了。再后来,他开始不跟家人同桌吃饭了,总是端着自己饭菜,躲进里屋里去。母亲让妹妹去叫他出来,他对妹妹说,不想影响你们吃饭。妹妹说,一点儿也不影响。他对妹妹笑了笑,但终于还是再也没有跟家人同桌吃饭了。 父亲生病的时候,妹妹在上初一,等他动完手术出院后不久,妹妹就辍学了。妹妹说,哥哥学习好,让哥哥上,自己学习不好,上也是白上,不如早点回家帮忙干活。其实谁都知道,妹妹不过是想找个借口,她的学习成绩并不差。为了这件事,母亲哭了,郎正学也哭了,就连一贯意志坚强的父亲也在抹眼泪,但妹妹却笑了,笑得多少有点羞涩。 那时候,为了给父亲治病,家里已经负债累累,再加上妹妹的辍学,使郎正学也产生了厌学的情绪。有一天,没有跟任何人商量,郎正学突然就不去学校了,一大早放下饭碗就要跟着母亲下地干活。母亲没答应,他便扛起锄头自己先走了。母亲和妹妹追到地里,苦苦劝了郎正学一上午。郎正学只管干活,对两个人的话充耳不闻。中午回到家里,母亲和妹妹一边做饭,一边还不忘又劝了几句。可是,不论她们怎么说,郎正学始终不为所动,始终默默无闻地做自己的事。 父亲知道郎正学要辍学的事后并不怎么劝,而是不声不响地独自呆呆地坐在床头,像个木头人。晚上的时候,父亲又一个人搬了一把椅子,坐到院子里灯光照不到的地方,痴痴地看远处黑漆漆的山梁。一下午的时候,他都没有开口说一句话。郎正学透过自己房间里的窗户,能够清楚地看到父亲的背影,一动不动,像一尊石像。 父亲在院子里坐了很久,直到夜已经深了,寒气也早上来了,才被母亲强行拽回屋里去睡觉。 那时候的郎正学只知道父亲心里难受,但具体是怎样个难受,他却说不清楚。郎正学当时只是想,他也不想这样,但他又能怎样?直到许多年后,郎正学自己也做了父亲,才真正体会到那一刻父亲的心情,才真正认识到自己给父亲带去的苦痛。 山村的夜晚静悄悄,隐隐约约有犬吠虫鸣声,当郎正学一个人躺在床上的时候,他感觉自己的学生生涯从此就算结束了。郎正学没有悲伤,也没有抱怨,平静地好像从来就没上过学似的,贫寒多舛的家境已经让他学会了隐忍。 早上天还没亮的时候,母亲照常喊郎正学去上早自习。郎正学答应了一声,但却并没有起床。他想象着学校里早读的情景——明亮的教室,和蔼的老师,朗朗的诵读声——不知不觉眼泪便涌了出来。直到这一刻,郎正学才知道自己对学校原来是多么眷恋。 母亲又喊了几遍,一直也不见郎正学有动静,便自己从床上坐起来,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然后默默地起来去做早饭。不一会儿,妹妹也起来去厨房帮忙。很快,就又听到父亲在堂屋里活动,并“呼呼”地清着嗓子。郎正学现在已经完全没有了睡意,但却没有立即就起床,而是两眼直盯着屋子的顶蓬,脑袋木木的不知道该想些什么。没过多久,郎正学便闻到厨房里飘来的饭菜香气了,这才从床上坐起来,穿好衣服,双手捂着脸将泪痕抹拭了一遍,然后若无其事地走出屋子,来到水台边刷牙洗脸。 母亲和妹妹已经开始忙着将饭菜碗筷摆上桌,看到正在水台边洗漱的郎正学,却都什么话也没说。接下来的那顿早饭也吃得异常沉闷,谁也没有多说一句话,各人都有各人的心思,好像是一种默契,又好像是提前约定的。等到刚刚吃过早饭,碗筷还没来得及收拾,班主任曹老师突然来家访了。 看到曹老师的那一刻,郎正学心潮澎湃。郎正学当然知道曹老师来是干什么的,那似乎正是他心底里所期待的,泪水再一次奔涌而出。父母亲也很高兴,仿佛是见到了救星,热情地招呼着曹老师入座。妹妹早倒来一杯茶,摆在了曹老师面前的桌子上,接着就开始收拾桌子上的空盘碗筷等。曹老师让郎正学的父母也都在桌前坐下,然后也不寒喧,开门见山地就问起郎正学的事。母亲一边抺眼泪,一边将家里的情况和郎正学决定辍学的事情,全都一五一十地跟曹老师讲了一遍。曹老师耐心地听着,并不时地点着头,眉头紧锁,表情凝重。郎正学则靠墙站着,低着头,像个犯了错的小学生,一声不吭。没过多久,郎正学家的院子里便聚集了许多人,都是来看热闹的左邻右舍。家住不远的大伯也闻讯而来,在弄清楚状况后,当即就加入到劝慰郎正学的行列中。郎正学那经得起这么些人的劝,很快就放弃了辍学念头,答应了下午就回去学校继续学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