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 家 的 猫 我家以前从来不养猫。 那时,乡下的猫少而珍贵。一只刚出世不久的小猫咪若没有一二十元钱是抱不回来的。猫少,老鼠的活动自然就猖狂。在我家,有时候大白天都可瞧见硕大的老鼠在屋内上蹿下跳,粮仓、碗柜、衣橱被老鼠啃得满是洞洞,直到有一天母亲好不容易借钱买来的一窝小鸡,一夜之间都成了老鼠口中的美食后,母亲这才下决心要养一只猫。 那是一只生活在一座较为繁华的小城里,迷失了方向找不到回家的路的成年灰猫,它体格健壮,尤其是那一身光亮的皮毛宛若一袭华丽的锦缎,漂亮极了。在一个秋日的黄昏里,在外打工的大哥意外发现它瑟瑟地躲在一个建筑工地的水管里,不容分说,用厚厚的麻袋将它裹了回来,为防它逃走,母亲用一根结实的绳索系在它的脖颈,把它拴在鸡窝旁,就这样没花一分钱,我家就拥有了一只可立即派上用场的漂亮的猫。刚来我家时,它不吃不喝,拼命用嘴和爪子撕咬拉扯着绳索,每当我靠近它的时候,它就前爪刨地胡子扎立着,嘴里发出“呜呜”地叫声。一个月后,我们渐渐熟悉了,它也变得温顺多了,母亲便解了套在它脖颈上的绳索,它也真正成了我们家的一员。我想,它可能是习惯了城市里优裕的生活,难以下咽我家粗糙的米饭。每次我给它喂食时,它只是象征性地吃上几口,我眼睁睁地看着它一天天消瘦下去,身上也失去了往日的光泽,不过每天晚上我都能听见它同老鼠顽强作战的声音,早上起来不知在那个角落里就可发现一副被老鼠撕碎的尸骨。然而老鼠的营养毕竟是有限的,它依旧很瘦。有时大哥大嫂回家,看到骨瘦如柴的猫,大嫂揶谕大哥道:“你瞧你们家穷得连养只猫都这么瘦,这将来要是添丁进口还能活人吗?”大哥一脸的难堪,我更是无言以对。 我曾经一直过着一种接近于死亡的行尸走肉般的生活,我周身的血液是凝固的,表情是麻木的,对外界没有任何感知能力。我习惯于一个人独处,过于封闭的生活也让我丧失了对外交往的能力,我甚至于几天里可以不说一句话。我喜欢一个人静静地坐着,看似在专注地思考问题,而实际上大脑里什么都没想,看似在深情地凝视远方,而实际上眼睛里什么都看不见。然而,自从家里有了这只猫,这一切便悄悄地发生了轻微地但带有本质的改变。那只骨瘦如柴,身上毫无光泽的猫天天围绕在我身旁,让我惊喜地感觉到在我面前还存在着可与之进行交流沟通的令我感动的美好东西,我惊诧于自己的发现。当我的灵魂长时间处于一种超越生命超越意识类似于禅家入定的模糊状态时,那只骨瘦如柴,身上毫无光泽的猫总是在有意无意间用爪子撕扯我的衣襟或顺着我木质的拐杖爬上我的肩头,用头不断骚扰我的脸颊,将我的灵魂召回这清晰但多少有些残酷的现实世界中。有时,母亲会从树上抓来一两只会鸣叫的蝉儿,并在蝉儿的腿上系上长长的丝线扔给猫玩耍,而它那戏耍蝉儿的憨态可掬,常令我忍俊不禁,总能让我毫无表情的脸上时常展露一点平生难得一见的笑容。有一回,它把灶台搞得一塌糊涂,我怒不可遏,抓住它准备狠狠揍一顿,可它那近乎求饶的哀鸣又令我不忍下手,以后它再也不敢上灶台胡闹。每隔几天,我会用洗发精给它洗一次澡,这样它偶尔溜进我的被窝也就不怎么去管它了。 猫昼伏夜出。白天,它老是趴在我的书桌上睡大觉,我已习惯了在它喉管里发出的“咕咕”的特殊韵律下读书写字,要是好久没看见它时,只要我的拐杖发出敲击地板的声音,它就会应声从一个我不知道的角落里钻出来,快步跑到我的面前。有时,我踉跄的脚步不小心踩到它时,它仅是习惯性地发出几声哀鸣,提醒我下次注意后,仍不改初衷地紧紧跟在我的身旁。我的母亲生性胆小,每天晚上都要把窗户关得严严的,深夜,猫外出觅食回家,它总是跳到我的窗台上“喵喵”叫唤两声,我便起床打开窗户放它进来,这似乎已经成了一种定律,也是我与猫之间一份难得的默契。如果那一天晚上,我听不见它的叫唤,连睡觉都不踏实,担心猫是不是病了或是被人偷了。我庆幸自己这个被日渐繁华的世界远远抛弃在身后的灵魂,还能寻得一丝不为常人所理解的牵挂,使得郁积在心头的尘封了多年的满腔的情与爱,得到了一种特殊的轻微的释放,也忽然觉得自己可有可无的渺小生命有了些许存在的意义! 那一次我外出办事,一个星期后才回家,刚下车母亲便告诉我,猫偷食被人打了,就要死了。我顾不上旅途的疲劳,拖着沉重的拐杖快步回家看猫,只见它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嘴微张着,腥红的舌头耷拉在嘴角,两只晶莹剔透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显得很痛苦的样子,只有它瘦弱腹部的微弱起伏,还在显示着它生命的存在,不过已是气若游丝且断断续续,我抱着它,可它那骨瘦如柴的身躯在我手里像是一滩乱泥。我家的猫从不外出偷食的,我想它是饿极了,因为母亲的记性不大好,我外出的这几天她肯定忘了喂猫,尽管我家平常的饭菜一直不合它的胃口,但每天总还是要吃一点的。我难过得一夜未眠,第二天早上,正准备去看猫,母亲却告诉我,猫已经死了,身子都僵了。按家乡风俗,死去的猫是要把它高高挂在树梢上的,我不知道这样的风俗是缘于一种怎样的灵魂上的美好祈祷,我没有这样做,我只是在屋后的山坡上挖了个小坑把它埋了,简单得如同将一颗成熟的种子虔诚地播撒进肥沃的土壤里。 这两年,乡下家家户户都养猫,猫又开始变得一钱不值,在家门口的马路上,在山间的草丛里,经常可以见到被人遗弃的各色的猫。后来我家又有了一只猫,那是母亲在外忙农活时捡回的,看上去可怜兮兮的,黄色的皮毛也略微显得有点脏,不过它的胃口极好,每餐差不多都要吃一小碗米饭,每次我忍着饥饿把饭菜倒进它的食盘里,不一会儿便都狼吞虎咽下去,没几天功夫它便恢复了往日的生机。与它的前辈不同的是,每当我主动热情地招呼它时,它总是蹲在离我很远的地方用一种怯怯的怀疑的眼神紧盯着我,它时时刻刻在我眼前晃来晃去,但就是没有办法靠近它,更抓不住它。我内心失落极了,一只被世人遗弃的猫居然也懂得要远离我这个被人生的美好所抛弃的无用之人,它也许是害怕我的关爱会给它带来如它前辈那般的悲惨命运吧!大概我对能博取它的信任与好感已不抱任何希望,于是也经常忘了给它喂食,刚开始它只是十天半月不着家,后来便悄无声息地从我家“移民”走了。 我家又没有了猫,我的生活又重新回归到往日死寂的氛围里,唯一不同的是我渴望人生完美的灵魂,在我残缺的生命里沉睡数年后已渐渐苏醒过来! 一个深秋的清晨,我拄着双拐挪到户外呼吸新鲜空气,蓦然抬头,发现屋后的山坡上在那个我曾经亲手播撒过种子的地方,杂乱无章地堆满了秋收过后被人遗弃的荒草,阵阵秋风袭来,漫天尘土飞扬,忍不住两滴浑浊的泪水顺着我憔悴的面颊悄然滚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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