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元辰 于 2016-4-15 22:45 编辑
一 父亲的城堡(上) 传承意义上的城堡学 父亲的城堡轰然坍塌了。 2004年5月26日我接到弟弟的电话立即赶回去,父亲倒床已经四天,大便不通,肚腹作胀。见到我,说你回来了?我说是,一接到电话就往回赶。你咋病成这样了? 弟弟是医生,在旁边介绍说,是受热得了高位肠梗阻,用尽办法并无好转,才打电话。 屋里人很多,都是来看父亲的。一一寒暄过,大家都借故走了。这时候留下,会干扰招呼病人。义姐夫邹国龙临走悄悄告诉我,要看明后两天有无起色。远方表侄婿说得更明白,大概只有两三天时间,他父亲就是高位肠梗阻走的。 我的头脑轰炸开,非常不情愿这是真的。但也毫无办法。当时交通条件很差,如果送夷陵医院,还有一百多里,上干线公路要经十几里坑洼不平上的山路;而且父亲已83岁,得过肺结核,支气管哮喘、肺心病很严重,肌肉脏器已经萎缩,80岁时因腹沟疝开过刀,经得起颠簸,也经不起再开刀,医院也不会为垂老的病人开刀。唯一的希望是输液保住体能,灌肠、全腹按摩和气功助通打通结肠。好在弟弟就是医生,而我又会气功按摩,施救很方便。 但我们彻底失望了,头一天开塞露灌肠与全腹按摩、气功助通,还打通了直肠。第二天我继续按摩和贯气助通时,已感到分别在即,不得不改颂安魂曲,希望减轻疼痛,为终时刻增添一些祥和气氛。第二天晚上,弟弟为输液时,父亲的血管已无回血,挤进的液体在血管里向两边渗透,血管已经完全老化、死亡了。29日子时以后就一直昏睡,没有呻吟,没有抽搐,没有扭动,双目紧闭,眼袋潮红。清晨8点10分,呼吸略为急骤,心跳加快,不到两分钟便减缓。8点20分,父亲再后睁开双眼,眼角滚下两颗泪珠,呼吸渐缓,终至决绝,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父亲临终前还种着两亩开荒地的包谷和一亩多园地,几百块钱菌种的香菌木耳,喂着两头猪。这是一个壮劳力才能担当的劳动量,可父亲是80多岁的人,患有严重的支气管哮喘和肺心病,全靠一天到黑不住脚手慢慢把活路摸出来。春节时还对我说,还想做两年,为母亲攒点粮食和钱。其实不做,我们兄妹六个给的也足够生活,不会缺吃少穿。父亲要做完全是出于一个男人的责任感。他一辈子勤扒苦挣,为的就是要家像个家,儿孙归来,有吃有喝。只要有一口气,就不会停。 父亲一走,老城堡轰然倒塌。母亲腿脚不便,稍重一点的活干不了,提水、抱柴、打吊锅、洗菜、洗衣服都有问题,自然无法撑起一个家。父亲可以休息了,但我们心理意义上的那个家、养育我们的老家,从此也没了。 母亲悲痛难忍。但我交待过,在父亲去世的两个时辰以内,不要哭泣,以免影响老堡主安心上路。母亲瘫倒在座椅上,我们六个小城堡的正副堡主跪在灵前,谁不是满腹泪水心里流。也只能强忍悲痛,默默地烧纸、磕头,愿老堡主一路走好,天国安歇。 安埋父亲以后,母亲投奔我和弟弟的新城堡,半年一轮过日子。我和弟妹们通过拜见母亲,回想父亲的城堡。 五年后,母亲也因癌症离我们而去。老屋里又一次停着灵柩,挤满送葬的人。六个小城堡的正副堡主再一次跪在灵前,满腹泪水心里流。 而后,父母的两座坟茔像两把锁锁死故乡的大门,父母在里面,儿孙在外面。父亲的城堡,只剩下石墙老屋在风中颤抖,摇摇欲坠。再回故乡,我们就是陌生的外乡人。 人类自打进入文明社会,城堡就是人生根基所在,教育与成长,承恩与回报,义务与责任,无不与城堡相关。老堡主呵护培养小堡主,小堡主再培育又一代堡主,如此延续,生生不已。男人都要成为堡主,女人都要成为堡主夫人。父亲的义务是传递责任,母亲的义务是传递爱心。男女主人有责任感和爱心,夫妻同心,家庭兴旺,父慈母贤子孝,社会才会兴旺安宁。这就是人类社会的城堡学。 然而,父亲存世83年,为这个简单朴素的真理坚持得多么辛苦。尽管在我们看来,他已经不愧为英勇无比的中国农村老一代堡主,但他自己一定对没能更好地兴建城堡和维持兴旺发达抱有诸多遗憾。进而言之,我们这一代有没有遗憾?我们的下一代年轻堡主有没有遗憾?答案是肯定的。这也是我写这篇文章的原因。
是汉子就得砌座城堡 父亲是条汉子。尽管他体质生得并不强壮,小时候肚脐闭合不全,年青的时候还流黄水;还有腹沟疝,肠子卡住要用手慢慢捏回去,80岁挨一刀,才缝合腹沟;文化也不高,上过四个月私塾,几十年扫盲、开会学习,80岁竟然能读懂枝江文友、宜都人大主任刘仁新送我的散文集;一辈子当农民,担任过的最高职务是大队党支部书记,并且只有四五年时间,没有优势,没有丰功伟绩,但无论从为人子、为人夫、为人父、为党员、为基层干部哪个角度看,他都尽了一个男子汉的最大努力,无愧于心,无愧于行,是真正的男子汉。 在父亲的意识里,是汉子就得垒一座城堡经营城堡;是基层干部就得帮助群众垒好城堡守卫城堡。除此而外,他的词典里没有更高的原则;所有原则落实到这两条之上才不至虚飘。作为儿子,他无愧于养育他的那个家;作为父亲,他一生都在尽力给孩子们一个温暖的家;作为党员,他一直尽力帮别人维持好一个家。 父亲的父亲36岁就走了,祖母接任堡主,承担起起七个子女的抚养任务。父亲的哥哥走得比祖父还早,年仅19岁,大娘带着唯一的女儿改嫁。父亲成为家中唯一成年的男丁,十八九岁就担起耕田耙地、播种收割的全部重活。三爹四爹为躲壮丁,名誉上过继了,实际上还生活在家里。三爹十六七岁,四爹跟母亲同年,比父亲小五岁。母亲13岁进门当童养媳,五妈进门11岁。两个幺姑只几岁,最小的小爹一岁多,还在吃奶。十几张口,一大家人,只有十来亩山地,且多是旱田。种过旱田的知道,旱田活路一季赶一季,没有轻松的日子。赶不上趟就影响收获。一家人等着,父亲丝毫不敢马虎。他曾亲口对我说,左耕右耕,望着一坡田耕不完,人累得精疲力竭,常常坐在田头伤心落泪。哭完了,还得继续耕。为了赶季节,白天耕,晚上打火把还得耕。 农忙季节,一家人吃水、烧柴靠小脚母亲、未成年的弟弟、童养媳去抬去捡。上坡下坎,桶高柴长,一不小心摔跤,跌得鼻青脸肿,鸡喊鸭叫。一季活路忙完,父亲怎忍心老母和弟妹再抬水捡柴,就得拖起斧头,挑起水桶,把柴砍满垛,把水挑满缸。 收割完了,秋播完了,冬季也不能闲着,要砍窑柴,砍木材,有余粮还要放酒。烧了炭,砍了材料,放了酒,还得挑到宜昌买。不买材料,不买炭,不买酒,一家人穿衣吃盐、儿童上学没着落。父亲一个人干不成的事,得请工换工。父亲本来不算强劳力,人家肯换工,已经高看一眼,自己只有更卖力,人家才能实心实意为你干。 父亲就像一头牛被套上额兜,没有一天轻松日子。 父亲少不更事也犯过浑。 母亲说,有一年,父亲请人赶流桐把材料运到宜昌卖,卖完材料帮工约他赌博,把材料钱输个精光。他以为赌场跟家里牌场一样,说不打就不打了。那知不输光不准下场。周围有彪形大汉守着,翻了荷包才准离开。没精打采回到家来,跪在祖母气面前认错。祖母气得三天没吃饭,戳着他的额头说,你这个二憨,真是二到家。白砍一片山,白干一冬的活。只没拿棍子揍他。 我后来想,也许正是有了这次教训,父亲的城堡意识才那么强烈。 父亲开始筑自己的城堡,是母亲怀了头胎之后。那已经是1947年的上半年了。父亲26岁,母亲21岁,完婚刚刚一年。祖母决定把父母分出去,老城堡容不下那多人,出去筑自己的窝。一间半房别人暂住着,,还有两亩田、一把镰刀,一口锅两双筷子两只碗,三升粮食、一床棉絮,几件换洗的衣服。 孩子就要出生,父亲感到时间紧迫,先佃了袁宗喜爷爷的屋,落下脚;再和母亲一起赶工换粮,解决眼前口粮问题;又生扒死挣侍弄自己的两亩地,落实下半年的收成;然后借贷,卖棉花纺线织布为孩子准备衣物。 七八月份,姐姐出生了,父母高兴得不得了,可刚满月得了肺炎,那时农村医生没办法治,不治而亡。 城堡尚未筑起,长女先逝,父母遭遇当头一棒。 母亲说,那些日子,两个人都哭得死去活来。哭过了,还得到坡里干活,不干这个家就完了。 第二年父母搬进属于自己的一间半屋。家里依然穷得叮当响。唯一一把镰刀,干完活插在自家屋外的石墙上,晚上忘了收进屋。第二天一早拿刀干活,那还有呢?不知被谁顺手牵羊了。父亲只得借债请铁匠打了两把。 1948年农历9月27日辰时我出生,给父亲的城堡带来新的生机。祖母依然是老城堡的堡主,虽然三爹、四爹、五爹已相继成家离去,但两个姑姑正准备出嫁,小爹还在读小学,家无男劳动力,事务一样不少。同姐姐出生一样,接到报信,祖母匆匆来打了三个鸡蛋,端给母亲,又匆匆回去了。当时正挖苕、种小麦,父亲也只能抽空照护,三天之后,做饭,洗片子,母亲就得自己干。未满月,母亲抱着我到下田,把父亲挖的苕抹净泥巴,装到背笼里,由父亲背回来。 这天冬天,父亲和人合伙,买了别人山上的一片木材,请人砍了,卖给贩木材的,赚了一些,又用这些钱买了别人要出手的两亩地。我想,如果不是1949年8月宜昌解放,他接连卖力干下去,也许会成为新的地主。 尽管有了四亩地,家贫依然如洗。土改时划为贫农成分,定为土改根子。斗地主,分果实,得到衣柜、碗柜、桌椅板凳、床等家具。 这时,他的城堡也经历一次临解体的考验。按照当时的政策,父母包办婚姻,尤其童养媳成婚的,如不满意,可以退婚。 母亲只有一个亲哥哥,年龄比她大十几岁,外祖母48岁生母亲之后,担心养不活准备用鸭子板凳压死,刚失去孩子的大舅妈救了她,并用自己的奶水养大。舅舅最疼这个小妹妹。解放初,舅舅从桃子园搬到插旗,入了党,担任插旗乡贫协主席。他担心小妹一辈子在旱田地区受苦,如果愿意离婚,他不会袖手不管,关键是看小妹自己的态度。 母亲觉得父亲是个可靠的老实人,又怕离婚后找个继父孩子受欺负,决意不离婚。舅舅就要父亲求上进,入党,一生有责任感,不要让老婆孩子受苦受欺负。朴素的农民说不出多少道理,就知道加入组织不会吃喝嫖赌,不会弃老婆孩子雨不顾。 父亲接受了考验,1953年入党,历任贫协主席、互助组长、初级社长、高级社长、高级社党支部书记、大队党支部书记、大队长、大队党支部委员、生产队长。 当干部总要公而忘私,牺牲家庭利益,为大伙服务。但是,如果完全不管,老婆孩子丢到水里,自生自灭,家人只有饿死。父亲不是有了大家就不顾小家,抓了革命就不要生产。大家的事他兢兢业业,不敢怠慢;小家的事他也放在心上,没有忘记。既想方设法带领群众治坡,千方百计帮助群众治窝,同时也千方百计安排好自家的生活。 当时农村一律实行以粮为纲的生产路线、大呼隆的分配体制,上面还经常瞎指挥,无论谁都只能参加集体劳动,从集体分口粮,正常年景分值也特别低。我们家劳动力就父亲母亲,姊妹六个都未成年,连人头粮也分不回,工分粮更少。父亲没有三头六臂,从集体挣得的工分只能跟大家一样多,又没有时间种园田做家务,更没可能抓业余收入。光在队里死做,一家人养不活,更没钱看病、读书。维持生计,只能在许可范围内精心安排。那个难,只有父亲体会最深刻。 父亲是怎么安排的呢?首先是让母亲为生产队放牛,多挣工分。放牛这活儿责任大,栏粪任务定得高,一般不愿干,认为队里出工不需要动脑筋,可以出工不出力,比放牛轻松得多。母亲开始也想不通。父亲说,你想,天天出工天天给你评一等工,一年挣3000。四头牛一年2400分,两万斤栏粪1600分,就4000,若超额2万斤呢,一年可挣五六千分。我一年加误工补足也只4000。你还可以带针线,挖药材、捡橡碗,只不张扬就是。不喂牛,一家人养得活?母亲说,账是这么算,牛栏那么小,能交4万斤粪?父亲又说,拿一间偏水屋喂头母猪。伢子们放学了,帮你放牛、割草。放牛母亲就照父亲的安排,从1959年起一直给生产队喂牛。我们兄弟姐妹也一直归母亲统领,抬水去,赶牛去,割草去,喂猪去,洗菜去。只要不上学,母亲指哪儿,我们得打那儿。 父亲在家的时候少得可怜。一出门开会就十天半月,带人外出做义务工不是半年也是几个月。那时的农村干部几乎都是如此。我三姨妈多年是插旗大队妇女主任,一年也有三分之一时间开会学习,三分之一时间做义务工。父亲后来改当生产队长了,在队的时间才多起来。所以,当干部的想维持好自己的家,不让孩子没饭吃,必须会安排。 跟我父亲一起定为土改根子的先烈二爹,父亲当支部书记时他当大队长,头脑里就几乎没有家的概念。对群众只有政策,没有通融,要坡不要窝,讲生产不讲生活;对老婆孩子只有原则,没有安排。老婆病在床,上级通知开会,父亲提醒他可以请假他不肯,也不安排孩子请医生。大女儿比我小两岁,学习成绩很好,完全可以读高中,他说一个女儿家读那多书没用,初中一毕业就让她回来参加生产;大儿子摔跟头搭断腿,也因没钱耽误治疗成了残疾;没米下锅了、病人急等钱抓药,他也不肯出面借钱。上级对他这种铁杆马克思主义精神特别赞赏,但从来没给他家评一次救济。有一次父亲做主,给他继父评了一件救济的新棉袄,他硬是要继父脱下来,还说父亲这是要让他不廉洁,你就未要过救济嘛。他的确是个忠心不二的干部,却不是一个称职的父亲。 所以,1960年初批判右倾机会主义时,父亲因为照顾群众情绪,迁就群众要求,被调为大队长;先烈二爹受到表扬,接任党支部书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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