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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住村头的桃李树
也夫
每次回村，都要去看看村头那丛桃李树。那是因为——
十里八村，没有人不知道我的三叔的。
从父辈他们那一辈算起，父亲一共是八姊妹，男的是四弟兄。五十年代的时候，在四个姑姑和三个叔叔中，三叔是读书读的最高的一个，其次才是父亲。父亲是在牛背上念完了高小的，而三叔是从县一中毕业的。小时候我看到父亲几弟兄年轻时的一张合影照片，那照片直到现在还清晰地存在我的脑海里。那张合影照片里，父亲坐着，几个叔叔站在父亲背后，都是典型的五十年代的装束。唯独与众不同的是，三叔的脖子上围着一条围巾，那围巾已经足够显示出一个文化人的不同来。
在学生时代，我常常去三叔家，不为别的，就因为三叔家里有许多书，而且是放在楼板上面的。起初我并不知道书在楼上，又一次，好像是与堂弟一起搭着楼梯上楼，捉那只日夜叫唤的花猫子，才发现了他家楼板上的秘密，有一堆书在楼上。有些是线装的，有些已经发黄，我净捡自己喜欢看的书，拿下来看。后来就索性乘着家里没人，躲到他家楼上看书，一看就是半天。再后来干脆将书偷回家去看。我想三叔应该是知道我偷了他家的书的，只是不说出来而已。
三叔五十年代起就开始教书，是个地地道道的教书人。那时的乡村学校，大部分是本村的民办老师，三叔也是。学生都是本乡本土的。民办老师白天在学校教学，晚上还可以回家，做家务，农忙时还要去干农活。在三叔的教学生涯里，最能体现他的性格的就是不喝酒，不抽烟，一副中山装，扣的整整齐齐的，从没看见过他敞开衣服穿的。无论在课堂上，还是在课余时间，跟学生说话轻言细语，从没听见过他吼学生。三叔主教语文课，有时也上数学课。学生们有时一个小小问题，他就会给学生说上半天，直到学生们听懂为止，真可谓呕心沥血。除此之外，三叔还教美术课，他是全校唯一的美术老师，那时的美术课，有一半是写毛笔字。更重要的是，三叔还是班主任，对待那些调皮的学生，给他们讲道理，倒像是个家长，拿学生当自己的孩子一样爱护，慈善的不得了。三叔一出校门，不管是不是学生家长，见面的人都很恭敬地喊一声：“赵老师。”然后就是“今天课上完啦？到谁家去家访？有空到我家坐坐”之类的话，在乡亲们的眼里，三叔是个为人和善的人。
那时学校有十几个老师，一般都是住校。三叔常说：当老师就要练好三笔字：钢笔字、粉笔字、钢板字。三叔的这三笔字在全校也是样板。那时印发考试卷子和复习题，全靠油印，而油印用的是蜡纸，将蜡纸放到钢板上，刻上满满一张蜡纸，再去油印。有时候刻钢板一张蜡纸要用一个小时才能刻完，还要自己去用手推油印出来，再发给学生。三叔在夜晚一熬就是大半夜，备课、刻钢板、解作业，做事一丝不苟；刻钢板刻坏了一个字，他就要重新刻，一字不苟；他的备课本的字，学生完全可以拿来当字帖练，工工整整，干干净净，一笔不苟。
三叔的还一笔字是毛笔字。尤其是到了过年的时候，三叔更是忙得不亦乐乎，有时连三十的年饭都顾不上吃，一直忙到三十的下午，就是给乡邻们写对联，而大多时候，我会去给三叔做下手。那写对联，首先是裁红纸，然后根据字数叠成格，最后再写。对联写好了，有的人家不知道哪是上联，哪是下联，三叔还要告诉人家说，那一幅贴左边，那一幅贴右边，或者干脆去给人家贴好对联。每年，三叔都要用去几十瓶墨汁，买上一大把毛笔，在自家门口放一张方桌，摆上笔墨，乡邻们拿着一卷红纸，来了就写。大概从腊月二十七八开始，一直忙到三十，人家都已经吃过三十的年饭了，有时他还在写，等到给人家写完了对联，已经是午后了，自家才开始吃年饭，全家老少都等着他一个人，好歹三叔家人从来没有埋怨过，谁让他是远近闻名的秀才呢。三叔只写行书，据说是练的元代诗书画三绝赵孟頫体，端庄流畅，行笔自如，密能插针，疏能放马。
不仅如此，三叔还有一个绝活，就是作画。他的山水画，水彩画，花鸟画，在我看来是明目清新，尤其是那些花鸟画，简直是传神。他常常临摹明清山水画，往往临摹的惟妙惟肖，那画风，据说也是传承的赵孟頫。那时，乡村里的结婚办大事，都要请木匠到家里打家具，家具打完了然后再进行雕刻，尤其是那木床，做的像是一个小房子，高高的，方方的，床顶上，床四周，床脚下，全都要雕龙画凤。现在若谁家还保存着那些家具，一定是收藏品了。三叔是村里唯一能画画的人，村里凡是为婚嫁作家具的，几乎都是请三叔去作画、添彩，画上花木鸟兽，那些鸟兽，千姿百态，眉目传情，一画就是几天，除了吃几顿饭，没有别的报酬。
在乡下，常常听人说起一句老话：“家有五斗粮，不当孩子王。”也是的，那时的民办老师是没有工资的，与生产队的平均工分靠齐，放假期间还要回家务农，这样的人家那时叫“半边户”。一般人要么在家做硬劳力，干死活，收入依然高；要么在单位拿工资，图个清闲。所以不愿意去当“孩子王”。虽然到后来，在第一批“民转公”时，三叔转为公办老师，首批被评为高级教师，那日子比以往过得好一点，但是好景不长。
生活往往太会捉弄人了。分田单干后，“半边户”人家一下子一落千丈，各种难堪事情都出现了。三叔一边在学校教书，一边还要匆匆赶回家做农事。对于那些耕田耙地，播种插秧的事，三叔完全是一窍不通，而且也不是做体力活的料。我第一次看见三叔在田地里，牵着牛去耕田，常常弄得人仰马翻，浑身是泥。这还不说，最难堪的是“抢水”，到了水田需要放水的时候，需要有人日夜去看水，不然就没有水放到你家田里，田里就会干死；再就是“抢牛”，刚分田单干的时候，几家公用一头牛，轮流使用，有时候，有的人心眼坏，看你家有人在外拿工资，有意给你使跘子，往往正需要牛的时候，却怎么也轮不到你家，干着急。就这样，一天天在劳累、焦虑、煎熬中度过。终于在一个漆黑的夜晚，三叔在学校与回家的荒野里奔跑中猝然倒下，再也没站起来！全校学生列着方阵，为三叔举行了追悼会，乡里乡亲们无不为之落泪而惋惜！
一代乡师，英年早逝！乡村夜空里的一颗星星就这样陨落了！我感到莫大的悲哀。
小草春来秋去，生活又归于平静。一个平民生老病死，在芸芸众生中不过一蚂蚁罢了。
几年后的一个清明，我回到村头三叔的墓地里去清草，蓦然发现，那周围长出繁密茂盛的桃李丛，那丛桃李树，青枝绿叶，郁郁葱葱。乡亲们都感到很惊讶，还真是验证了那句话：桃李无言下自成蹊。果真如此，我感到些许慰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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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湖北省咸宁市 2016-4-27 08:27: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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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湖北省荆州市 2016-4-27 10:19: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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