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像
黄大荣
久居小城,俗事缠身,耳边整日价乱哄哄,便觉得憋闷,烦,想寻点清静。市郊桃花村人山人海,去一次便告饶了,江南虽有黄花可赏,也就一天来回,便想走的远些。原想买船东下的,船却早已经停开。只好携妻子坐车去省城。首站便是去文联大院寻访旧友。这里傍湖,林木森森,颇有世外之意趣。
大楼三层一间阔大的房子,是F的居所,很简洁,一床,一桌,数椅,角落里似有盥洗器具,看不清,窗外大树的浓荫,让房内也染得浓绿。因事先有约,私人拜访,所谈尽是儿女家常,无一字关涉文学。吴大姐在座。说有公事将去北京,妻子忙说,我这就把有儿子的电话给您,我儿子在北京。正待翻看电话本,我说,大姐把电话告诉我,叫儿子打给你,上他家去玩。大姐说,电话早告诉你了。我便为儿子的失礼感觉羞愧。妻子看出我的尴尬,转换话头,说,这房子好大,只是也忒简陋了,置几样好家具,蠻享受的。我生怕F听了不高兴,说,这是F君的休息间,所有陈设都是公家的;当初你住机关大院的单身公寓,不也这样么。F坐在一角,只静静的听,矜持的笑。她总这样,含蓄,低调。已近中午,F招呼我们下楼去吃饭。
走出房,却见一间大画室,空空荡荡,不甚亮爽。只在一角,一团人围着,聚精会神观看着什么,悄没声息。吴大姐说,Z又在给人画像。我对看人作画一向颇有兴趣,便自顾向那儿走。大约F和大姐和妻子也随我走来,围观的人们,闪开一条窄窄的甬道。画家Z便随着扭过头,与我相视一笑。我们彼此应该相识的,他的面孔我很熟悉,矮小身材,很瘦,但精神。五官分开来看,没一样可圈可圈点,比如,眉毛稀疏,短粗;嘴不成形状,甚至有点歪;小鼻子小眼的,还是单眼皮;但整合到一块,不觉得难看,亲切和蔼,还有一点鬼祟、滑稽,显出机警灵气,显出心地纯良。年纪三十出头。我与他应该是忘年交。我挤过去,从人头缝隙中看他作画。他大约有两三次偏过头看我,每次我都感觉他只能看见我的半边脸,也不知道他看我是打打招呼,还是想为我也画一幅像。我惊奇他的确是高手,一支速写笔,就是用老式钢笔将笔尖折弯的那种,随意在尺幅之间涂抹,粗细转换自如流畅,一笔到底,很肯定的,不修改,不重复,不用一分钟,一幅肖像完成,神形兼备。先运粗笔,表现素描关系,从眉骨下的眼窝到鼻翼最后到嘴唇,此一笔下来,已经将面部骨骼肌肉烘托出来,有了七分神似;再运细笔,勾勒眼眶,画面部轮廓,已得八分成功;第三笔,点睛,笔尖不知怎么一转,一顿,似有无限玄机,人物便活了起来,岂止是活,简直是灵魂出窍。最后大笔勾出头发衣领,收煞干干净净,毫无拖泥带水。
我自然很想请Z为我画一幅肖像。我在文联做了二十年,没好意思找艺术家求一幅“墨宝”——我知道,对他们许多人来说,无异于求他施舍一笔可观的金钱,现在我已经退休,此时此地又是“外省人”身份,更没有勇气开口。但我意外发现,Z几次偏头看我,就是想给我画像,他有惊人的形象捕捉力和形象记忆力,仅凭几瞥之间的印象,就抓住了我的典型特征,这不,此时此刻,他正在洋洋洒洒勾画的,正是我,我的肖像,而且画得很不错,我不禁暗自窃喜。画毕,他未及署名,站起身,凝视片刻,突然一把将画稿揉作一团,扔进了抽屉。没等大家反映过来,Z套上速写笔笔筒,说一声“开饭啰。”便要离开画桌。众人熟知他这德行,也便一哄而散。
Z与我们走在一路。他那稀疏短粗的眉毛,凝作一堆,仿佛无限心事。F说,Z先生,你不是问过我,黄先生何许人么,这位就是。吴大姐说,F这么一说,我倒是有了联想,你们俩性情很有几分相似呢。大姐对我附耳说,问他读你文章的感受,他只两字,痛快。Z便停住了脚步。这时,我们竟都随他在宽敞的楼梯拐角处站定了。那里有一张乒乓球台。Z突然从我手里取走一只大信封,里面装的是一本文学杂志。他一边拧开笔套,一边盯着我看,足有两三秒钟。接着在信封上快速勾画起来。这一次比上次画得更生动更传神了。画完,将信封放在乒乓台上,急匆匆奔楼下而去。
我望着他为我画的肖像,惊呆了……
画上的那个“我”似乎说了一句,跟我来!我顿时灵魂出窍,麻木的身子,鬼使神差地跟随他出走了。
渐行渐远,一路所见所闻,越来越陌生。是亦步亦趋,还是大步流星?后来乘坐火车轮船或飞机没有?记不清了,似乎也无关紧要。最后有一点印象,好像穿越了一个类似隧道的幽暗屏障,我与“我”就合为一体了。这是一个陌生的不知名的旷阔之地。万籁寂静,准确地说,是一片深度的宁静或沉寂。蓝灰色的天空,无边无际,银灰色的沙滩,一望无垠。一条大河,与蓝天相接,横越天际,却波澜不惊,水,似流不流,无声,又分明并未冻结。一只古旧木船旁,横卧着一位人面兽身的少女,遍体暗红,眼睛正对着一颗枝叶掉光了的枯树,枯树横斜的枝干上,挂着一片软软的橡皮状的东西,细看,是折叠的时钟。一匹马和一个无首男人的骨骼,躺在沙滩上,头颅却完好,呆在在不远的地方。还有些难以指认的物件,似一些被肢解变形的机械,散落于沙滩各处。“我”并不觉得困惑和惊悚,仿佛自己定格其间,与这一切构成的完整的画面,色彩和形体,都如此的和谐、安详,自然、圆融。天空星星无数,光亮而无闪烁,分不出是昼是夜。一切都是静止的,无语的。我知道,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我突然想到,这里是创世前上帝的试验场?是史后的世界?还是与我们贯见的存在相互对称的另一个存在?是我的现实的映像——“我”的现实?
我和“我”都不见其影了。不过,只要我一闭上眼,稍稍入定,“我”,那幅肖像的“我”,便会栩栩现身。眼睛逼视着我,嘴唇张张阖阖,无声,却犹如闷雷,訇然撞击着我的胸膛……
你是谁?你是谁?你是谁?……
我突然看到,“我”的生命如此鲜活灵动,如此富有生气,又如此严肃,如此令我敬畏。
我试图一一回答“我”的提问,一向自以为可以口若悬河的我,竟然失语了,根本无力与“我”对话!
……我在忙忙碌碌中,很少关注自己的形象,偶尔照照镜子,也就梳梳头,刮刮胡子。那是静态的我,从未深究自己的内心。我想,这幅画,乃是“神画”,将“我”从现实中的肉体的实在的我分离开来,让我面对了另外一个人,这人是我,又不是我。“我”向我提出了一个个令我震撼不已的问题:我是谁?什么气质?什么性格?什么思想?我曾做什么,在做什么,将做什么?我为谁活?我活得盲目还是清醒,快乐还是痛苦,值还是不值?此时此刻,这些个看似陌生、遥远的问题,汹涌而至,压得我透不过气来。……
我当时的面色肯定苍白,神情肯定十分瘆人,不然,妻子、吴大姐和F不会一齐呼唤我的名字,声音里充满恐惧……
我使劲眨了几下眼睛,又使劲摆头,“我”才长叹一声,化一缕轻烟,消失在茫茫旷野……
我感到,一个陌生的灵魂,悄无声息地落回到我的身体。而眼前信封上的“我”,突然变得皱皱巴巴,而且脆裂成一块一块的了。我想回到刚才的映像鲜明的“我”里去,已经不可能了。一种刻骨的痛憾与惆怅袭来,头疼欲裂,浑身软绵绵轻飘飘的,像被谁抽去了筋骨。如果不是妻子搀扶,我肯定会从楼梯上一头栽下……
下了半层楼梯,站在又一个拐弯处的平台上,我听见楼下有一片惊呼之声:刚才围观着Z看他作画的人们,将Z簇拥在中间,呈半月形,Z正好面对着转角平台上的我。他笑着,笑的很得意,很自信,还有点顽皮,幽默。他藏在身后的手,慢慢滑到前面,向我展示他的新作——我的肖像,画在一块雪白的硬纸板上,足有一米见方,他故意倒拿着,让我疑惑究竟是不是我。接着,他又慢慢将画掉了个头。我这才确认是我,正是信封上的那个“我”的放大。众人一齐鼓掌,妻子、吴大姐和F也起劲鼓掌。我知道,是为Z的作品鼓掌,也是为我即将获得这件珍藏鼓掌。
我快步下楼,握紧Z的手,言谢的话语怎么都说不出口,眼泪却扑漱漱的直流。F替我连声道谢,却见Z的脸色倏然大变,他望着我,结结巴巴的说,黄先生,这幅画,我不能给你,我还是没有画好,我读过你的文章,我以为……,就在刚才与你握手对视的一刻,我又看到了你另外一些东西,更重要的东西……,我相信,一个更真实的你,已经印在我的心里了。我知道你马上要回沙市,请放心,我会把画寄给你……
F和吴大姐和妻子连说,这一幅已经非常好了,就让他带回去吧。Z不礼貌地瞪了她们一眼,一转身,头也不回地迳自离去。
我与诸位道别的时候,已经想好了,我将把Z的作品,我或“我”的肖像,挂在什么地方。
节日
黄大荣
我的卧房,隔窗临着小院。那是个初春的清晨,寒气把我冷醒,我去关窗子,才发现这老式的木窗并没有窗扇和玻璃。昏惨惨的夜光下,我看见外面窗台上堆积着厚厚一层泥土,湿濡濡的,像是谁特意伺弄过,十分疏松、匀整。我来到院子里,掐了一支龟背竹,插入窗台上的泥土中,立时就活了,挺拔而精神。我便接着插。一支一支站立了一排,看着看着,龟背竹竟拔节而长,长成了一个个倒立的“人”字,浓荫便遮蔽了窗子。
正待入室再睡个回笼觉,迷迷糊糊听得有人说话,眼前隐隐现出了高考的现场,却不是教室之类的地方,是空旷之地,一条长河流贯平原,旷阔的原野很荒凉,花草疏落,极远处才有一抹黛色,浅的是山峦,深的是森林。一幅印象中的尼罗河上游河滩的鸟瞰。说话人的身影也时不时的淡淡的浮现,我大致辨出,主考者是一位女教师,十八世纪淑女式的古典的盘发,面目不清,有着艺术体操运动员一样的体态,反应敏捷,说话节奏快,手和臂比划着,肢体语言富有感染力。我便遵她之命,以“人”为题,在脑子里构思作文。语句毫不费劲的汩汩流出,全然是眼前所见所闻的一幅白描——
一群古猿,从尼罗河上游的山洞来到河岸边。这天正当初春时节,阳光格外灿烂,尼罗河宛如一条蔚蓝色的丝绸,在微风中飘动,河岸沙滩闪着金子般的光泽。宽广的金色沙滩上,点缀着稀疏的一丛丛的绿、红、黄、紫——那是夏季尼罗河肆虐过后的遗迹,山谷的风把种子带来这里,生命力极顽强的野草野花成活下来。雌的雄的,老的幼的,古猿们全身赤裸,嘴里咿咿哇哇,相互关照着什么。一概都是快快活活的,在河滩上散开来,自得其乐,爬行正欢。大约在洞中憋闷太久,这是难得的一次猿的盛大狂欢节吧。……我拿不准应该称它们古猿、类人猿,还是猿人,正待琢磨,耳边便有女教师的声音,她人已隐身,不知其身之所在,她提醒说,没关系的,不必拘泥于科学的准确,那是学者要做的事;文学的要义是燃烧你的生命,化作自由奔放的想象。我便放弃了考据,将注意力集中于眼前的情景。
这时候,河边沙滩上,一只壮年的古猿,威猛健硕。它前肢缓缓离地,企图站立起来。它很努力,很吃劲,双拳紧握,浑身痉挛,嘴里嗷嗷直叫,一次一次,总也不能成功,头和上身过于沉重,后肢似乎承受不起,颤颤巍巍。那样子,叫我十分揪心。我恨不能上前扶它一把……就在这时,它轰然扑倒在地,它的前肢倒剪在背后,居然没有用来救助,面部径直摔在砂石上,只见殷红的鲜血从嘴鼻涌出,顺着浓密的面毛直往下淌。我正待跑上前去,却见它躬身向后移动重心,已成跪卧之式,前肢依然倒剪,欲借膝盖脚踝之力,重新站立起来……这时我身后一阵如雷的闷吼,回头看,一只老猿,在离它数十米的一块岩石旁,一直紧盯着它。老猿实在是太老了,瘫卧在巨石旁,身躯庞大而笨拙,毛发脱落,像长了一块一块的牛皮癣,喉结不停滚动,想叫唤,声音却沙哑,低沉而浑浊。它松弛的皮肉抖动着,看得出在为那只壮年猿的顽强和“惊猿之举”激动不已。顺着它激动而痛苦的眼神望去,壮年猿双膝已然离地,虽是有些佝偻,这一次卯足了劲,两眼精光灼灼,浑身肌肉块块饱绽,足足持续了好半天,眼看就这样立定了。老猿扒着岩石,挣扎着,好容易立稳了四肢,接着便出动了,拼力爬向猿群,往来穿梭于其间,哇啦哇啦叫唤不停……女教师的喟叹之声钻进了我的耳朵:多少年了,它们只能爬行,太累了,站立会让它们感到从未体验过的轻松和自由;而且,手的解放,才是人类创世纪的真正序幕。我立即答应她,一定想法子把这层意思写进去。来不及与女教师多说,无比壮观的情景出现了:所有的猿,雌的雄的,老的幼的,一动不动,齐齐将目光投向那只壮年猿,前肢舞之后肢蹈之,哇啦哇啦的叫唤声响遏行云。这是悲壮的一刻,神圣的一刻,惊天地泣鬼神的一刻,那只壮年猿,就在众猿的狂欢声中,呲开浓密胡须中的大嘴,雪白的暴牙,咬得嘎嘣直响,佝偻的身子,一点点伸直,最终站立起来!不可思议的奇迹跟着发生了,所有的猿,霎那间安静了,我也同时屏住了呼吸,只听见天风的吹拂和尼罗河的水响。雌的雄的,老的幼的,所有的猿都像它那样,前肢缓缓离地,佝偻的身子,一点点伸直,全都站立起来!壮年猿向前迈一步,众猿向前迈一步;壮年猿探步向前移动,众猿探步向前移动;壮年猿双臂高张舞蹈般绕行一圈,所有猿双臂高张舞蹈般绕行一圈。就在这一刻,就在这最原始的舞蹈——一个庄严的仪式中,完成人和人的文化的创始,人类从此走上了文明的不归路。然而,也就在这一刻,那只老猿訇然倒下,闭上了眼睛,停止了呼吸。它实在是太老了,承受不住过度的兴奋。它的眼窝里老泪盈盈。我想,那肯定不是悲伤,而是激动的泪水。
我在脑子里完卷时,女教师方才现身,依然像一张淡化的浅灰色底片,一个雾气一样的映像,面目不清,但感觉离我很近,气息可闻,她望着我,好半天才吭声:……老猿可能死于心肌梗塞。我突然不无忧伤的想到,那两只猿,我竟不知道它们的名字;她接着说,历史湮没了太多的细节,甚至整部整部的英雄传奇;就只当是它们的血液在你我的脉管里流动吧。言毕,化一缕青烟飘然而逝……
晨光熹微时分,我才醒来。头一件事,便是去看窗台上的龟背竹。好生遗憾,龟背竹蔫了,但我亲眼看见的,它确实曾经挺拔而精神,呈倒立的“人”字,只是想不到它如此羸弱,耐不住早春的寒霜。我本想把它掩埋在小院里,以凭吊它曾经的生气和悲壮,曾经给我的灵感;但我还想再看看,天气回暖的时节,它还能不能活过来。
2017.9再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