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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琐忆 李红兵 2000年冬月初三，父亲走了，养育我二十八载春夏秋冬的父亲走了，静静地走了；陪伴我一万零二百二十个日子的父亲走了，安详地走了。我知道，父亲这次的远行，没有归期。常常，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时间定格在那个时刻，思维定格在那个时刻。独处的时候，悲伤和追忆便会涌上心头，我禁不住泪流满面。父亲，我平凡普通的父亲，才情横溢的父亲，务实耿直的父亲，他从没对我们说过一句“我爱你们”，但他用行动诠释了什么是“爱”。他让我们懂得，父亲是山，坚挺深沉；父爱似水，柔韧绵长。他是世界上最爱我们的那个人，如果面临抉择，父亲一定是那个肯为我们付出生命的人。 父亲1937年出生于江汉平原一个平民家庭，上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高中毕业时以优异成绩考上了中央美术学院，但由于家境贫寒，交不起美院高昂的学费，他不得不放弃自己的理想，选择当时不需学费反而有补贴的华中农学院就读。 大学毕业后，父亲作为当时非常稀缺的大学生，分配到县委会，父亲生性正直善良平易近人，不会溜须拍马阿谀奉承，同时又是一个务实的人，他主动放弃了县委会的工作，毅然决然选择了与所学专业对口的农业局。父亲历任兽医站站长与畜牧局局长，是沔阳县第一位高级畜牧师，经常在各级刊物上发表专业论文。 当时，不少养殖户因缺乏专业技术而在养殖中出现大面积的瘟疫，造成牲畜大量死亡，父亲得知后心急如焚，马不停蹄地下乡为养殖户解决技术难题。本单位副业组那时候也养有猪，每年都会发病，自从父亲亲自指导后，再也没有病死过一头猪了。当时，我们家也养过猪，养过绍兴鸭，从未得瘟疫病死过，所得收益也都用来供我们几个儿女读书、生活。 我们家从位于好义街的老屋搬出去后，先是租住在菜园乡，后来住上了自己建的平房，1986年终于新盖了自家的三层楼房，这正验证了一句话：幸福是靠奋斗得来的。 父亲在中医学方面也有不浅的造诣。我们家谁有个伤风咳嗽的小病，一般不用去医院，都是父亲一两剂中药搞定，既不花钱，疗效又好。我印象最深的是有一次二哥膝盖下撞开了一个半寸见方的大血口子，没上医院，没打破伤风针，硬是让父亲用他自制的偏方治愈了，我问过父亲那个神秘的药方，其实就是用有些年头的老沙木船板研磨成粉末状，可以收血水，生肌消炎，立竿见影，效果绝佳。往往，我们三兄弟少不了互相调侃：爸爸是远近闻名的兽医，当然能让你药到病除啦！ 父亲一直没有放弃对理想的追求。一有闲暇，父亲就钻进各种书画杂志报纸堆里，手不释卷。受到父亲的熏陶，我们兄弟仨一放寒暑假就去兽医站父亲的宿舍里学书画。我现在还记得王羲之的《兰亭序》，以及吴昌硕、潘天寿、汪洁、启功等大师。父亲在书法和山水画、花鸟画上有厚实的功底，县书法家协会每年举办活动，都要向我父亲约稿。但凡亲朋好友家办喜事，对联和房间里的贴画，都是父亲一手帮办；逢年过节，左邻右舍的春联、中堂都是出自父亲之手。父亲曾用油画颜料为他的哥哥我们的伯父画过一张像，那个传神，呼之欲出简直就是栩栩如生，谁看了都感觉见到了真人一样。 父亲的故事还有很多。父亲个子不高，皮肤也不白，被戏称为“三等残废”，但父亲却是大学校队的篮球主力，我们家至今仍保存着一张父亲大学时期篮球队的黑白照片，别提多英俊，别提多洒脱！ 七十年代，父亲常驻共产主义劳动大学任教。我们三兄弟一放暑假，就乐不可支地跑到父亲的学校。父亲白天讲课，晚上陪我们捉青蛙捕鱼虾，这些劳动果实拿到食堂让大家打牙祭。那时候，共产主义劳动大学所在地都是血吸虫窝子，唯独我们全家没有一个人得上血吸虫病，父亲总有办法让我们得以幸免。父亲的单位经常用兔子、鸡子等小动物做药理试验，试验完毕一般作慎重处理，可是父亲凭着业务精，艺高人胆大，那些兔子呀鸡子呀可没浪费，大多填了我们兄弟仨的肚子，我们吃进去的可是父亲断定保证可以吃的部分。我们既解了馋，又健健康康地成长，这在物质匮乏缺油少盐的年代，是多么重要。 我难以忘怀的还有父亲的厨艺。做馒头包子，包饺子粽子，这些白案师傅的活计父亲样样精通，家常菜更是按家中每个人的口味私人定制。那时候菜蔬很少，但父亲就是能变魔术似的做出几碗菜来。就说土豆吧，父亲可以做炒土豆丝、红烧土豆块、粉蒸土豆、土豆片汤；鸡蛋呢，可以做成荷包蛋、西红柿炒蛋、螃蟹蛋；藕可以做成藕夹、炒藕丝、滑藕片、藕虾、蒸藕。父亲做的螃蟹蛋是我的最爱，食材简单，制作方便，把鸡蛋煎熟后，按各自口味搁上豆瓣酱、胡椒粉、酱油、陈醋，加进少许水再煮入味，蛋白是蟹肉，蛋黄乃蟹黄，那个香啊，叫人回味无穷。多少回，我如法炮制，美滋滋地吃着螃蟹蛋，一边回想着父亲，心里总是暖暖的。 我们三兄弟渐渐长大，父亲也不知不觉老了。随着大哥考上中南矿冶学院，小哥搬出去单独住，我算是和父母亲相处时间最久的了。父亲的身体一直都很好的，平时基本不上医院，除心脏早搏外，其他内脏器官都没有什么毛病，他总是说自己身体硬朗，只要不操心，休息好就行了。直到1993年的一天，父亲突然感觉不舒服，我和父亲来到市人民医院检查，入院诊断为轻度脑血栓，当时父亲已不能说话，与人交流只能靠笔写。住了不到一个星期，父亲就恢复了正常，我们高兴地接父亲回家。可没过几天，父亲在晚餐后突然昏倒，幸亏母亲在旁边扶住了父亲，其时，父亲半边肢体失去了行动能力，半边口眼歪斜，人处于昏迷状态，紧急送往人民医院抢救。父亲昏迷了几天几夜后终于醒来了，医生诊断为脑部大面积梗塞。父亲先是住在人民医院内科二病区，在内二病区的多是心脑血管病人。白天，母亲在医院照料，我去上班，晚上我就去医院陪护，换母亲回去休息。在内二病区，几乎每天都有人离世，失去亲人悲痛的哭声在寂静的夜晚更显凄凉，我只感到内二病区有如人间地狱，与外面的世界完全是两重天地，里面的病人大都生活不能自理，偏瘫在床，部分病人没有脱离生命危险，求生的本能支撑他们坚持着，照料病人的亲属们大都表情凝重，好像看不到希望。这也是我第一次近距离地亲眼目睹那些生离死别的场景，让我明白了生命的可贵，无论何时何地，无论发生什么，我们都要坚强，活着最重要，为自己更为亲人。我在心里默默地为父亲祈祷，祝愿父亲早日康复。 脑血栓、脑梗塞大多发病急，康复慢，而且大部分病人不能恢复。父亲病情稳定后转入脑血管病医院，每天做理疗，脑血管病医院的所有治疗手段都在父亲身上用尽了，包括引进的各种“神奇疗效”特色医疗，如一枝春等。遗憾的是，医院使出了浑身解数，父亲的病情不见起色，依旧偏瘫在床，口歪眼斜，说话不清楚，生活还是不能自理，从入院时预计的三五个月康复，到最后只好建议出院慢慢调养。 在医院照料父亲的那些日子，是我和父亲相依相伴最长的一段时光，也是一段美好的时光。那时我在单位办公室工作，每个月都有办宣传栏和水苑刊物的任务。宣传栏标语、刊花及各种插图，这对于我来说很有难度。由于从小受到父亲“自力更生，丰衣足食”的言传身教，我暗暗下定决心，不仅要自己动手办宣传栏，而且要办好，办漂亮，办出质量。确定了目标，接下来就制定办刊攻略。宣传栏上通篇用软笔书写，字体大小、技术要求与钢笔无异，于我没有难度；刊花用平时收集的好图案，还有父亲从书报画册上剪辑下来的，可以满足要求。难办的是，那些标语、标题，全都是大字，写得不好，会直接影响整个宣传栏的效果。要放在从前，只要我“吩咐”一句，父亲立马会将一个高标准的宣传栏完成，而且仅从字体上就能欣赏到浓浓的书法味，可是现在只能靠自己想办法了。正所谓“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我仔细观察各种字体的笔画，发现都有其特点和规律。虽然我不能像父亲那样笔走龙蛇一气呵成，但我可以先打出格子，用铅笔写好“龙骨”，再按各种字体的要求来修饰横竖撇捺竖弯钩，通过几天的试验和练习，隶书、魏碑、仿宋体、综艺体、黑体还有各种美术字，我差不多都能用自创的方法写出来啦！乍一看，还像模像样呢，没什么了不起的，无非是多花一点时间，多费一些功夫吧。过了自己这一关，我还有点不踏实，于是我把顾虑和父亲说了，按栏目的式样写了几个字让父亲过目，父亲给予我极大的肯定，同时指出了一些细节上的改进技法。得到了父亲的认可，虽然我明知父亲鼓励我的成分居多，但我的自信心更强了。从那之后，单位的宣传栏就全部由我一人承担了，而且，越办越好。 在母亲和我的悉心照料下，父亲虽说仍是没有康复，身体受到限制不能出行，但有几十年相濡以沫的老伴和亲爱的儿子陪伴，他活得并不孤独。病床前，我和父亲无话不谈，大到理想人生，小至柴米油盐，我也和父亲分享我的喜怒哀乐，对一个父亲来说，对一个儿子来说，那是一分弥足珍贵的精神财富。 历经了“八年抗病”，父亲还是离开了。父亲是那一期病人中最后一个离世的，给父亲看过病的主治医生换了一茬又一茬，病友们走了一个又一个，大家都说想不到想不到，以老人家的病情能撑这么长的时间，真是奇迹。这让我们悲痛的心，稍稍得到些许宽慰。 “子欲养而亲不在”，这是多少儿女的心伤与纠结。我有幸能陪伴亲爱的父亲走完他人生的最后旅程，我根本就没有那种痛彻心扉的悔恨愧疚，我根本就不曾感到父亲的离去。这么多年了，一切仿佛就在昨天。我扶父亲坐轮椅，我抱父亲上厕所，父亲教我学书画，父亲与我话古今……父亲的话语时时在耳畔，父亲的音容时时在眼前。他哪曾走远！何曾离去！ 在我眼中，父亲是高级畜牧师，是画家，是医师，是厨师，是书法家；在我心中，父亲是慈父、是严父，是老师，是贴心的朋友。父亲从未对我们讲过他的故事，从没对我们说起他的成就，但他的故事太多了，成就太多了，足够我们永生追忆。父亲，可以告慰您的是，您的志趣得到传承，您的两个孙女分别就读于湖北美术学院和武汉纺织大学美术专业，您的理想后继有人。您的谆谆教诲我们牢记在心，“先做人再做事”，“先成人后成才”，“做更好的自己”，这些都将成为家训，在我们李氏家族代代相传。 | 
发表于 湖北省武汉市 2018-3-14 12:09: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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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湖北省 2024-7-16 14:05:5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