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苇 子的雪人(下)
文/杜官恩
往年的冬季都是烧砖制瓦的黄金时间,也是苇子滩最热闹的时间;只要不下雨,滩上都会有两条龙出来游动:一条是挑苇子到窑上的草龙,一条是挑砖上船的脊背龙(因为汉子们经常打着赤膊挑砖而得名)。九个窑口轮流制作(作者的家乡至今仍有一块地方叫九窑),滩上终日里都飘浮着白的黄的黑的烟雾,团团烟雾团团希望;当诱人的臭鸭蛋味扑鼻而来时,许多人会仰起脖子贪婪地吮吸;这种气味孕育出一代又一代苇子滩人也催生出苇子滩人赖以生存的种种快乐。 连接苇子滩与外界的是滩边那片浩浩瀚瀚的湖和那些大大小小的船驳。每日里,脊背龙将砖瓦运上船;船上满了,船老大鸡公打鸣一样一声高亢嘹亮的吆喝:“载满了咯,开——船——!”于是风帆齐升,篙桨齐动;哗啦哗啦一片水响,如同孩子们一片嬉笑打闹的笑声。 苇子被村支书看中分配在食堂。她每天都往窑上送饭,饭后有一段空闲时间,便偷偷溜到湖边坐在一堆船工中间,听他们讲一些村子外面的稀奇古怪。刘胜就是被这些船工带来的。 苇子滩小学里唯一的一名老教师退休以后便换马灯似的走了一个又一个,学生们经常放假,一个学期的书往往只能读一半。刘胜原本在城区小学当老师前途很好,却因为女朋友也就是广播站那个小丫头拒绝了教育局长儿子的求爱而招致排挤,被调到边远湖区“锻炼”。 当时的小学就在这片苇子滩中间没有搬迁。木头架构,苇杆缠稻草裹泥巴当墙,茅草盖顶,面向沙滩,背靠苇子滩,是个清静读书的好地方。不过,因为清静多少有点荒凉,冷水要人挑热水要人烧,生活异常艰苦。 刘胜来之后,老支书多了个心眼,安排苇子到学校做饭,工分照头等劳力记。老支书希望刘胜迟走两年,苇子滩就少一批文盲。刘胜来时,带了一些体育用具:篮球、乒乓球、羽毛球。苇子看到这些东西笑起来,问刘胜,“你带的这些东西有什么用?”刘胜不解,“怎么没用,可以锻炼身体呀?”刘胜到学校一看,傻眼了:学校门口是一片沙滩且只有半个篮球场大;乒乓球台更不用说,连上课的桌子都是五颜六色高矮不一拚一个球台万万不能;羽毛球倒可以打,在地上画个方框就行,就是溅起来的尘土让人受不了;难怪这里的老师走了一拨又一拨。苇子在刘胜的行李中看到一块军绿色布包裹的硬板子,苇子提在手里,“这是什么?”“画板。”“你会画画?”“会,在师范读的就是美术专业。”“那你可来对了,苇子滩有你画不完的地方。苇子呀芦花呀,水鸟啊大雁啊太阳啊你都可画吗?”“可以。”“那就好,苇子滩别的不多,这些东西多……不过,好像没看你带多少纸,画画要很多纸吧?”刘胜点点头。这是刘胜的一块心病,那个时期纸张非常缺乏,有一学期因为没有纸连课本都没印,学生们只好捡上一年级的破旧课本念,草稿本全部是积攒的烟盒纸。“这事好解决,我有办法!”“噢?”刘胜眼中疑惑。 有一天晚上放学以后,苇子拉着刘胜经过苇丛,来到一片开阔的沙滩上,她用脚抹平了一小块沙地,“这不就是一张纸吗?苇子滩的小孩没有纸都是在这儿边放牛边用树枝划拉的。”刘胜苦笑,“练字可以,勾线条搞速写也可以,反正是练手功。但画画不行,我学的是水彩画,用毛笔醮颜料画的那种。一定要用纸才行。”“哦——”苇子明白过来,“那我也有办法。”刘胜摇头,“谢你了。” 刘胜本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不想,几天后的一个夜晚,苇子来敲窗子,“刘老师睡了吗,我跟你送纸来了。”刘胜不信,用手挡着煤油灯打开门,只见苇子腋下夹着一床凉席;凉席展开,里面真的是一卷纸,不过颜色不对,黑乎乎的。“这是干什么用的纸?”“封窑耳门的纸,隔一层砖糊一层泥,贴上这种纸很闭气,可以省好多柴呢。”苇子为弄到这些纸,这两天天天在窑上泡着,和窑师傅粗汉子们打情骂俏。要知道少用两张纸就要多烧一个置的柴草,还要冒着“穿红袍”(砖没烧透时呈现一种红色)的危险。刘胜很感动,尽管这些纸不是画画的纸,但苇子的一份心情不能拒绝。刘胜将这些纸裁成一张张分发给学生练了两个星期的“百家姓”(毛笔字)。因为没有纸,刘胜上完课以后总觉得大段大段时间浪费得相当心痛,功课荒疏更让人心焦。苇子也急得不得了。 一天黄昏,苇子靠近刘胜,轻声说“刘老师,带上你的颜料和画笔,我们画画去,我跟你找了一张纸。”“真的?看看。”“我替你装着,不会骗你。”看苇子的神情那样真诚,刘胜相信了,背起画板跟苇子**找景色。刘胜多日没拿画笔了,心里确实痒得不行。夕阳西挂着一动不动,仿佛一块警示牌提醒着放纵了一天的热气应该回去歇息了。细细微风读懂人意地拂面而来,轻松和惬意裹成一团一团直袭刘胜和苇子。出了苇林,看夕阳的鳞片掉落在湖面上,波光滟潋。大雁从锦云里穿出来,拖着长长的雁鸣,声声醉人。“就是这里了。”刘胜从肩上放下画板展开,等待苇子拿出画纸。苇子略为迟疑,继而满脸泛红,“其实,刘老师……画纸在这里。”苇子缓缓朝着湖面朝着斜阳转过去,一头秀丝被苇子撩到胸前……在刘胜惊愕的目光里,逐渐清晰地出现一张白玉一样的纸…… 天亮前苇子迷糊了一阵,是隔壁老陈家的小孩子很尖的笑声刺醒了她。平日里她会很散懒的赖一会床,等待墩子煮早餐的香味窜进来喊一声“懒坯,该起床了”她才开始找她的小背心往胳膊上套。苇子今天的感觉很强烈,她想快一点起床,去苇子滩看看雪,看看老学校。揭开被子的一霎那,冷气像胶皮糖一样直往苇子身上粘,浑身上下毛根骤然收紧。窗子里透过来的曙色比平时增加了几分亮度,苇子明白这是反射上来的雪光。 苇子特意开门看了一眼门外的雪。果然不出所料,眼前雪花正恣意飞舞,远远近近迷迷茫茫。门口的柳树底盘低垂,所有枝条皆被牛皮凌一截一截裹住;那些已丧失生命力的枯枝经受不住考验纷纷折枝坠地,等待化为春泥;一个冬天过去后,树上的枯树枝基本要被清理干净。 屋檐下挂着一排冰柱,粗粗壮壮,引诱着苇子很想伸手去触摸触摸。难得的清闲,下雪给人们带来好心情。下雪天,一直认为休息是浪费时间的庄稼人心甘情愿的呆在家里了;一盆火将一家人稠在一起,也烤熟了一个又一个的笑话。也有大人经不住雪的诱.惑,和孩子们一起出来堆雪人----童心不仅仅只是孩子们才有。 苇子喝了一饭热粥,很烫贴很舒服;苇子起身想出门,墩子悄无声息地递过来一条红围帕,“今天好多人都要出门踏雪,我就不出去了,家里杂事多,你自己一个人小心点。”墩子一直这么体贴得知心知胃知冷知热,仿佛就是苇子身体上的一部分。 苇子眼圈有点潮湿。 雪下得十分热烈。村外的雪地里有一串串脚印往外延伸,其中有些是狗脚印,说明有一部分人是去苇子滩抓野兔了。平时,兔子老在眼前晃就是抓不着,气得要人死;今天雪来帮忙,就应该是兔子生气了,只要被人发现就十拿九稳,有心情的话还可以逗它玩一会。苇子经常带刘胜到苇林里去药野鸡掏野鸡蛋。苇子将黄豆用针掏个眼,灌上点点杀虫用的药粉子,用泥巴封住口,找到野鸡出没的道儿沿途撒上,只需等晚上来捡野鸡了。有时候星期天,他俩干脆选择附近有艾草的地方放倒一处苇子躺在那儿等上两个时辰也能有收获;艾草有驱除蚊虫的功效,俩人可以美美的睡上一觉。月生可能就是那个时候怀上的。 苇子来到学校旧址,因为搬迁多年,因为这场雪,痕迹已经看不到了,但苇子仍然能够很准确地辨认出来;在她心里,这所学校清晰可见。 学校旁边有一块菜地,那是刘胜不听苇子的劝硬要开出来的。苇子滩沙质重,除了苇子和茅蒿草,其他的好像都不能生长。刘胜播下的种子开始还能发芽,过不了两个星期就会僵苗枯萎。不过,这块地倒是很能生豆芽菜,男学生们一人一泡尿撒到地里,豆芽生得又快又鲜嫩。 苇子独个儿笑起来,眼前纷纷扬扬的雪,正代表着她想着刘胜的心情。 她曾经和刘胜一起堆过很多雪人,准确地说,应该是雪动物,有猴猪马兔,凡是苇子能想出来的动物,刘胜都堆得出来,惟妙惟肖。在苇子眼里,这正是城里人的一种灵气。 意识的,苇子开始堆雪人,先滚了一个大大的雪球竖在操场上,再一捧一捧往雪球上加胳膊加腿。这是刘胜教给她的快捷方法。 开始,她不知道要堆个什么模样(现在看来,她当时由着心迹在引导),她的一举一动完全是一种出神入化的状态。 雪人堆完,苇子后退了两步聚精会神的看着雪人----刘胜的轮廓清晰入目。渐渐渐渐,雪人活动起来,和苇子一起走进了以前的朝朝暮暮…… 苇子一动不动,站在雪人旁边。苇子身上落满厚厚一层雪。冰凌一块一块生硬地往苇子身上粘贴着-----苇子整整一天没动。 假如苇子陪伴刘胜一夜,第二天,就会变成和刘胜一样的雪人。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