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雪村的雪 雪村的雪下得猛,封冻时间长不说;雪村的雪花九出,雪籽大如豆不说;雪村下雪时间长,总是在冰雪的统照之中,刚去却又来也不说;关键是下得毫无章法,想去就去,说来就来,完全不按四季轮回的常理出牌。夏天刚刚打卡签到,突然飘雪了,冻凌了,天封冻地了。叫人猝不及防,哭都哭不出声来。 今年的第一场雪来是六月六日。雪村引种的西瓜刚熟,突然起风,滚雷,冰雹,飞雪,把沟沟梁梁、藤藤果果捂得严严实实。来不及抢收,西瓜被打烂遍地。冒雪抢回一些,堆在墙角落,和雪村人一起被堵在冰天雪地中。 纷纷扬扬着,席卷呼啸着。昏天黑地着。 风席卷着如云朵、如棉花、如盐末的雪粒、雪花、雪浪,扑向山梁沟谷、村庄房屋、溪流田野,覆盖,淹没,深埋,封冻。谁也不能逃脱。树木变形了,山石变形了,道路、河流填平了,房屋、田园消失了,瞬间成为天地一笼统的冰雪世界。雪村被埋在了冰雪之下,千言万语唤不回。 你说是该下雪的日子吗?雪村也没有呼天呛地的窦娥冤啊。 好在小麦收割了,堵在木屋里也饿不死人。只有哭笑不得地穿皮袄、围火炉、吃腊货、啃西瓜。北极圈里的冰岛雪国也不是这样毫无章法。 老天还不罢休,连续发威。把雪堵到两三米深,让气温降到零下二十多度。山峦如巨神横卧雪中,只有山梁间的沟沟坎坎还见轮廓,树木、道路、河流统统被埋住,看不见枯草、落叶。村庄龟缩在沟沟坎坎中,木板屋、吊脚楼被冰雪掩埋得严严实实,远远望去,皑皑一篇。倘若出了门,在两三米深的雪中找路回家,可不容易。 风雪来时,昏天黑地。雪村被冰雪覆盖以后,无论白天黑夜,狗不叫,鸡不鸣,人不嚷,悄然无声。只有自然显露神威。风吼云低,散雪飞起,抛向更高的空中。在树上的雪被风吹落,嘘嘘嘘、嘭嘭嘭,接连不断。天地苍茫之中,预示这里有村落有人家的,不是房屋也不是灯光,是烟囱袅袅不断的乌烟。 按说冰天雪地是猎人狩猎的季节,应该在雪地里看到荷槍唤狗的猎人。但是没有。雪村的猎人多年以来自废武功,放弃狩猎,只有遭遇野兽袭击的时候,才会猎人挺身而出,拿起猎枪,放出猎犬。 如果是冬季,山坳间的那棵醒目的柿子树树上,应该挂着红红的果实,哪怕只剩下最后一枚,也把人的眼睛从冰天雪地中吸过来。它雪村唯一的活物,一只或者一群乌鸦从雪地飞起,向柿子树上唯一的柿子飞来。眼看全村唯一鲜活的标识物消失,心里会有一阵难受。 现在是夏季,应该花红柳绿,却只有冰天雪地,雪峰雪谷,银装素裹。 风雪从远处来,所有的花一夜死尽。冬天的花没接到命令,没随风雪开,雪映红梅的画面停留咱诗意的想象里。 其实,也没有红梅傲雪开。一是腊梅科根本没有红色的梅花,只有腊梅,又称寒梅,开黄色或白色的花,属于樟目,双叶子植物纲。二是蔷薇科的红梅、春梅,是李属、蔷薇目植物,开在初春,风雪一来就会冻死。二者仅同属被子植物门。冰天雪地如果有梅傲雪,那也应该是腊梅,而非红梅。 雪地上,乌鸦正在寻食。树上的果实早被北风扫尽,落到地下,埋进雪里。想淘一粒食真不容易。它们依旧不舍昼夜地飞来飞去 ,瘦得不成鸟形,翅膀再扇不动,两条腿在雪地艰难拔行,一脚深一脚浅也不肯停下,拼了命要到人居住的地方觅食。谁家孩子不怕冷,端碗饭坐门槛上,正好被乌鸦围上来。抢不到食 ,也给孩子扑腾一脸毛。胆小的哇一声哭,山回谷应,立刻陷于恐慌之中。 雪地里难熬的不只乌鸦 还有喜鹊。同样几天找不到一粒可食的东西 。草根找不到,树皮剥不了。只能拖着黑白相间的尾巴,在冰雪中跌跌撞撞,跟着乌鸦闯农家。可一粒剩饭讨不到,还被东家嘱了狗猫撵逮 ,吓出魂来。 钻洞的兔子和黄鼬熬信心满满,熬过一周左右,也熬不住了。饥寒难耐,不得不钻厚厚的雪层,东张西望,寻觅可食的东西。兔子小心翼翼从雪地下的深洞里钻出来,球球鼻子,发现远处的黄鼬,赶紧缩回洞里。却又经不住饥饿的折磨,隔会儿又探出头来打望。见黄鼬没发现自己,而且隔得很远,这深的雪里,要风驰电掣扑过来,根本不可能。于是贴着地面,放心大胆打一道雪洞 ,再掘开地面,寻找草根。草根是活的,嚼得满嘴生香,解饥又解渴。这年月成为一只只兔子是最幸运的了,不像黄鼬,抓不到鸟,抓不到鸡,连蚱蜢、蛐蛐也抓不到,只有硬挺挺挨饿。 一只无恶不作的狐狸忍不住饥饿了。天刚黑,从雪地里钻出来,深一脚浅一脚摸向农家。鸡笼的鸡被农家喂饱之后,正跥着步,不时啄一口雪。一只大红冠公鸡,竟然拍翅唱歌,像是向狐狸示威。狐狸恨得牙齿痒痒的,就扑上去一口咬断它的脖子。奶奶一只公鸡再发威,斗得狐狸吗?想着就来了威风,一口咬下去,血流了出来,咸咸的鲜鲜的热热的,多么鲜香。想着狐狸就跳起来了,一落下陷到雪堆里。身体全陷进去,脚还被一个东西卡着了。越挣扎卡得越紧,脚杆像想要断了,生痛,血真冒出来了。要命的是它的头捂在雪里,抬不起来。树上的花喜鹊看到,高兴地拍翅大叫,狐狸狼狈不堪。猎犬也发出咆哮,幸亏被主人拴着爬不出来,不然会被逮个正着。 天渐渐黑下来 ,能不逃脱是大问题,最怕猎天人拖铳出来。听见吱呀一声门响,狐狸想完了完了,今个要做个饿死鬼了。 正当狐狸走投无路,停止挣扎,静心等死的时候,猎户老张家的犬黑虎真挣断铁链,抢在猎户前扑向了雪地。老张头见爱犬已经扑出,不必他解链子使口令,满心欢喜,索性靠着门框,拄着铳,安心看黑虎怎样收拾这只倒霉的狐狸。人都说黑虎就是虎,赶仗比老虎还凶,一只狐狸哪是它的对手。而且狐狸就是一张皮,别的派不上用场,万一抓不住也没啥关系。 接下来的事出乎都所有人意外,黑虎没有扑住狐狸,更没有咬断它的脖子,而是转钻到雪地中,拱出并撕开了夹住狐狸前腿的夹子。狐狸惊恐未定,它却在狐狸面前四脚朝天露肚皮、打滚,像是找到了前世亲人。张老头使两声口令也毫无作用,倒是黑虎皱起眉头朝主人喧嚣,那意思是说,你别想我咬它的,它就是我亲人。老张头明白主仆毕竟省胜不过同类,没劲,自己的一番爱护训导算是终结了,悲催啊,提了銃,转身进屋,蒙头睡觉。 黑虎随身进屋,把自己的一大块食物叼来,让狐狸吃。待狐狸吃完,和狐狸一起,在猎户门前三点头哦,然后与狐狸一前一后朝森林走去, 很快消失在雪村的茫茫冰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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