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叔

澧水中的鱼

      因为多年没有回故乡，我便一直没有再见过麻叔。
      麻叔并不姓麻，似乎该是姓陈，之所以叫他麻叔，是因他生了一脸很不中看的麻子。麻叔的麻子生得有点特别，是一个连着一个的麻子坑，凸凸凹凹，密密麻麻，看上去实在是有些瘆人。我还记得，出工的时候，队上念过几年书的莫老倌，望着远处麻叔的背影，给大家出过这样一个谜语：

      筛
      天牌
      风炉盖
      雨落尘埃
      虫食园中菜
      石榴皮翻转来
      莲蓬去子眼犹在

      那一年，麻叔才三十六七的光景，不过他面相老，加上有些驼背，头发也开始花白，看上去倒有些像是一个上了年岁的老人。麻叔也不是本地人，是从很远的湘乡一带迁过来的，因是单身一人，时常就有人这样调侃他：“麻叔，你堂客呢？”麻叔言语短，只讷讷地道：“没……没有……”偏那人又不依不饶地追问道：“看你也一大把年纪了，哪会没讨堂客呢？不会是跟你跑了吧？”麻叔胀红了脸，争辩道：“没……没跟人跑……”众人笑了，益发穷追猛打：“既然没跟人跑，那一定是有了？”麻叔一急，额上的汗淌下来，口吃得也就越发厉害：“真……真没有过，这一脸麻……麻子，谁会看得上呢？”众人就“哄”地一声笑开来，麻叔就在哄笑声中远远地逃了开去，也因而更加寡言木讷。
      寡言木讷的麻叔竟然会有一肚子好听的故事，于是麻叔放牛的河滩，就成了我们孩童的乐园，这时候的麻叔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和平昔判若两人。一本《隋唐》，我其实最先是从麻叔口中听来的，还有《水浒传》、《说岳》……不过麻叔讲得最多的还是三国，我印象最深的却是“蒋干盗书”这一节。彼时，麻叔正蹲在茅屋门前的空地上，就着一碟煨蚕豆呼呼拉拉喝着稀饭，眨眼间，碟子里的蚕豆就见了底。麻叔用手背把嘴角一抹，咂了咂嘴说：“曹操背时于蒋干，蚕豆背时天稀饭。可见精明如曹瞒，也难免会犯糊涂。”却也有和他翻脸的时候，多半是天色将晚，麻叔“叭哒”一口烟卷，摆摆手说：“明天再讲吧、明天再讲吧。”我们便知道再纠缠下去已是无望，总须到了“且听下回分解”了，心中难免不舍，偶尔便恼羞成怒起来，远远地编了童谣骂他：“麻子麻、麻子麻，脸上的点点像虫爬，远看一块疤，近看分了家……”麻叔听了自然很生气，就沉下脸不再搭理我们，倒是那些听了一半的故事，往往会变顾一条条毛虫，在我们脑海里爬来爬去，教人心痒难耐，捱不了半日，就厚了脸皮来求他。麻叔不计前嫌，问清上一个回目讲到何处，就清一清嗓子，接下讲开来，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过。

澧水中的鱼

        除了讲故事，麻叔还吹得一手好笛子，麻叔有一支不离腰间的竹笛，摩娑得已经可以照见人形，麻叔把它看得比什么都金贵，从不让人去踫它。每到黄昏，麻叔的笛声就＂呜呜＂地响了起来，有好几次，杨家老太听着听着就＂嘤嘤＂地哭了起来，临末了，还忘不了叨上一句：＂这麻子，怎么把人的眼雨都吹出来了呢？＂
         不过麻叔吹来吹去，却总是只有那一段曲子，有人就笑骂他：＂麻子，你哭丧呀，整天就这么一段翻来覆去，人家程咬金还有三板斧哩＂麻叔不睬，依旧埋首吹笛。有一次，我也忍不住问他：＂麻叔，哪么不换一首别的吹呢？＂麻叔停下来，淡淡地应了一声：＂我就只会这一曲呢。＂不知为什么，这回答竟然让我有些失望。麻叔却似乎有了兴致，灰暗的脸上，竟然泛起一层少有的光泽来：＂你不知道，这曲子可是一个好看的婶婶教的哩，连这笛，都是她亲手做的。你看你看，多好的一支笛呀！＂我从麻叔的手中接过这支笛，其实不过是极普通的一支笛，那竹子便是我们院前屋后每家都曾有的，甚至连笛孔都凿得有些大小不一，委实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就一言不发地把笛子递还给了他。麻叔显然很失望，脸上一下子就黯淡下来，现在想来，他那时定是极希望能得到我的一声赞赏的一一便听到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过了片刻，终究冲我笑了一笑，许是想到，有许多事情，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尚且不能领会的。
         这之后过去了约有半年，有一天黄昏，我正在杨家老太家门前空地上玩，忽然从村东头来了一个披头散发、面色腊黄的女乞丐，样子十分吓人。这女人走到老人家门前，双膝一软，跪倒在门槛外的石板上，口中念念有词：＂大奶奶，行行好，可怜可怜我这要死的人哟！＂
         

澧水中的鱼

还没写完，怎么发出去了

仙之东南

故事不错，文笔也不错。文字朴素，人物个性鲜活，拜读了！

雪之韵

语言有趣味

澧水中的鱼

        杨家老太先前被吓了一跳，等到回过神来，就进厨房从锅里舀了一大碗米粥，迈着小脚颤巍巍递到门首。女人接过来，顾不上道谢，一口气＂咕咙＂灌下去大半碗，正喘息间，远处麻叔的笛声又＂呜呜＂地响了起来，女人一怔，手中的碗落到了身下的青石板上，＂咣啷＂一声，碎成数片。
        杨家老太心疼得跺脚道：＂你这挨千刀的，这是我新近从集上用两斤粮票换回的青瓷碗咧，你就这样一撒手，替我砸了？＂
        女人却如同未闻，双目呆滞，状如老僧入定，口中喃喃道：＂辛明，真是你吗？辛明⋯⋯＂
        杨家老太见她毫不理会，怒气更炽，骂得就更厉害了：＂哪里来的疯婆子，这般不识好歹。我好心给你饭吃哩！＂
        女人这才醒转过来，忙不迭地赔罪道：＂大奶奶，是我的不是，这碗，我一定想方赔您老人家。＂
        老太向来心慈，听她这样一说，当下心中一软，就摆摆手道：＂算了算了，就当是我自己不小心砸的，你走吧。＂
        女人谢过老太，起身向外走，刚走了几步，又折了回来，凝神听了听笛声，又看了看老太，似是欲言又止。
         老太就问：＂你莫非还有什么事？＂
         女人恹恹地说：＂大奶奶，我想向您打听一个人。＂
         杨家老太问：＂谁呀？＂
         女人说：＂就问这吹笛的，是从湘乡迁来的不？是叫辛明不？＂
         杨家老太道：＂你是问那麻子么？叫什么名字我可不知道，不过听口音像是湘乡那边的人。咦，你问他作什么呢？＂
        女人听了，蹲在地上，开始嚎啕起来：＂呜⋯⋯我悔不该⋯⋯抛下他⋯⋯呜⋯⋯＂
        杨家老太满头雾水，一个劲劝她：＂好好的，你哭什么呢、哭什么呢？＂
        女人的哭声越来越大：＂辛明哟，我的夫呀，我没脸再见你哟⋯⋯＂
        杨家老太总算明白过来了：＂你是说，那湘乡麻子，是你男人？＂
        这时候，老太门前已经围满了看热闹的人，老太在人群中找到了我，低声说：＂去把你麻叔找来，要快！＂
        我没有废多大劲，就循着笛声在田间找到了麻叔。麻叔见我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就问我：＂冬伢子，什么事情这么急呀？＂
        我喘着气说：＂有个讨饭的女人，说是你婆娘，正在杨家老太门前哭咧。老大叫你赶快去一趟。＂
        麻叔一下怔住了，等他反应过来，一把抓住我的肩膀，使劲地摇晃着，用几乎是哀求的语气地对我说：＂冬伢子，你莫哄我，啊？＂
        我急道：＂你快去呀，老太家门前都让人围满了，我不哄你的。＂
        麻叔这才信了我的话，转身就向杨家老太家的方向跑去，那一刻，他好象是年轻了许多，两腿生风，刹那间就消失在沉沉的暮色里。等我回到杨家老太门前时，麻叔和那女人都不见了，空地上却还三三二二地围了人，就听见有人道：＂这麻子，果真有过女人哩，让我先前猜着了不是？＂又有人＂啐＂了一口道：＂这骚娘们，早先咱麻叔还救过她一命哩，后来，又贪图别人有钱有貌，撒下麻叔跟人私奔。眼下染了一身重病，教人赶出来，走投无路，竟然还有脸来找麻叔。我若是麻叔，哼！＂杨家老太也兀自念道：＂你麻叔命苦哟，这往后的日子，又该哪么过哟！＂
         后来，麻叔还是把女人接回了家。女人得的是黄胆肝炎，到了晚期，眼见得是不能救了。麻叔又东挪西借筹了一笔钱，把她送进了医院。进院的第二天，女人就断了气，麻叔又吹吹打打，把她葬在了乱坟坡。
        打那以后，我便再也没有听过麻叔听讲的故事了，只有那一段笛声，每到黄昏，依旧会＂呜呜＂地响起来，在家乡的上空飘荡，经久不散。
      

澧水中的鱼

仙之东南 发表于 2018-11-1 17:19
故事不错，文笔也不错。文字朴素，人物个性鲜活，拜读了！

谢谢老师赏评，问好！

澧水中的鱼

雪之韵 发表于 2018-11-1 21:01
语言有趣味

谢雪版加精鼓励！

wushylock

好故事！精彩！

澧水中的鱼

wushylock 发表于 2018-11-8 10:36
好故事！精彩！

谢谢赏评！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