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是一个秋天的午后,太阳斜斜地挂在低空,已经没有了多少热力。按说这是极为普通的一天,和以往的任何时代任何年月的一天并没有什么不同。天空是一样地高远,瓦蓝瓦蓝的,朵朵白云幻化成不同的形状,飘浮着慢慢移动。一群大雁整齐划一地往南飞去,边飞边呀呀地叫着,互相召唤着伙伴们。天气开始渐渐变冷了,它们又开始了一年一次的大迁徙,从寒冷的北方往温暖的南方转移。在它们飞过的汉江之滨,一斜溜青苔湿冷的台阶直伸向河里,一对青年男女坐在一处石阶上,正喁喁说着情话。 “小心肝,想死我了,每天我都恨不得飞到你的身边来。”男子说,他看起来约三十来岁,国字脸,留着精干的短碎发,边说边把穿着人字拖的脚伸进流水里。 “就会说假话,”女子明显看起来小些,也就二十左右的样子,长得一张娇小的瓜子脸,娇嗔地指着他的额头:“你要想我不早就来了。” “哎,我真的没时间啊,工作太忙了嘛。”男子回答。 “太忙,太忙,再忙也要陪陪我啊。”女青年嗔道:“你就不怕我跟别人飞了。” “哈哈,好,我怕啊,怕你跟别人飞了。我听你的,以后一个星期来二次好不?”男子见女人发恼,忙哄道。 女子转怒为喜,一把搂住他的脖子,“你早答应不就好了,害得人家生气半天。” “哎,轻点好不,差点把我搞到水里了。”男子忙稳住了身子,免得一不小心歪到河里去了,那可不是啥好玩的。“好,好,一切都依你,好不。”他连忙陪着小心。 女子见男人服软,娇俏地偷笑,然后又温柔地把头倚靠在男人身上半晌,呆呆地望着临空而过的大雁出神,突然她想起了什么似的,一把推开男子,问道:“范桐国,我说的那个事想好了没有?” “红红,什么事啊?”叫范桐国的男子不解地问。 “你啊,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红红眼睛瞪圆了。 “真的不知道是什么事啊。”范桐国一头雾水。 “你啊,老记得你的那个什么破工作,又不赚钱。我们上回说好了的到汉口去的事。”红红终于忍不住,说了出来。 范桐国恍然大悟,笑道:“你早说不就结了,我无所谓,你呢?” 范桐国左手搂着女子,右手握着一个鹅卵石,在石阶上划着,边笑边盯着女子。 “我早就想好了,只等你决定好了我们就去。别人都说那里是遍地都是黄金,我倒真想去看看。”红红一边说着,一边把头仰着,羡慕地望着那群渐渐远去的大雁。 “是吗?”范桐国的眼睛里露出了怀疑和嘲讽的目光,他知道红红从荒山野岭里才出来没有多久,说起来简直单纯得可怕,别人说啥都相信得要命。 “我骗你不成,你去去不就知道了。”红红说,她哪里知道范桐国去汉口也不是一次二次了,早已没有了她心中神秘的感觉。 “我也去吗?”范桐国问。 “当然,你不去我一个人在那边有什么意思。”红红说道:“要不等我先去,等我站稳脚跟之后,你再去,把那个什么工作辞掉。” 范桐国犹豫半晌不知道怎么回答,她说得轻巧,要他把工作辞掉,她完全不清楚自己这个工作的重要性和稀缺性。在她简单的心中,他的工作和她以前打草养鱼没啥区别,辞掉工作就像是她每天吃饭睡觉一样再普通不过的事情了。范桐国良久无言,他真的不知道说什么是好,他只能说,他们确实不是一个层次的人;他只能说,姐你看错哥了。可是,他就怎么当时犯迷糊,惹上这么个活宝呢----见红红死死地盯着他,范桐国不由咬了咬牙,说:“好,听你的,大不了我把这身衣服脱了。” 其实说这话范桐国可是言不由衷的,他是汉江中游一个小县城沔洲市胡麻乡派出所的一个普通民警,虽说工资不高,可是胜在稳定可靠,社会地位也高。说句不怕人笑话的话,这一身警服穿出去,那可是威风凛凛,什么阿猫阿狗的可不吓得老远。这多年的社会可不是白混的,他怎么会去相信一个小女子的话,去汉口重新开始什么新生活,真是开玩笑。可是要不这样说,红红这会决不会善罢甘休。何必和她纠缠个不休,女人嘛哄哄就可以了。多年来的社会经验告诉她,没有哄不了的女人,只是看你动不动脑筋罢了。 范桐国在老家胡麻乡五业潭村早就结了婚,老婆是他青梅竹马的小学同学,可是他还是受不住诱惑,同一个在县城某洗浴中心的按摩师欧阳红厮混在一起。说起来他和欧阳红的因缘倒有一段由来,起先他不过是逢场作戏,从未对她动过真感情,可天长日久,他渐渐咂磨出这个女人的味道来,倒一时还舍不得放手了。每过一个礼拜他都要找个借口到县城里,和她相聚,温存片刻。 这个礼拜合当有事,本来他要陪老婆到市妇幼保健院去孕检,可禁不住欧阳红一个接一个电话催得很急,说有要紧事情和他商量,就借口说所里有急事,要老婆暂缓二天去检查,自己急火火地赶过来,哪知却是这这档子事儿。 范桐国虽口头答应了这事儿,可在心里他是一万个不同意。要知道他今天的幸福生活可是来之不易,他万万不会因一时的意气用事而坏了人生大计。他一边敷衍着欧阳红,一边却想着如何才能全身而退。今天的这番谈话使他意识到自己已经走到了危险的边缘,再不及时收手,恐怕到时很难收拾。女人的深情虽说有时是好事,但若用情过深,专情太过,有时也会产生意想不到的后果,说不定就会演变成坏事。网上这样的事多了去了,这可都是前车之鉴,要好好汲取。 这欧阳红初识时看起来娇憨可人、简单纯朴,最初很少提什么要求,总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自己还曾暗暗心喜,总算找到了一个称心如意的红颜知己,毫无负担。哪料到这时间一久,女人都一个样。平日里温顺如羔羊的女子,也渐渐地学会了开“药方”。先是买点小礼物什么的,再就是名牌化妆品、鞋子、衣服,珀金戒指、项链,一样地脱不了俗气。物质方面满足了,精神上的要求也就水涨船高了。后来就渐渐地要他增加见面的次数,一个礼拜一次不行,得二次三次。这还没有什么,不知道她从哪儿学来的,要偶然小资一把,还要他陪着到外地玩个一两天,你叫他哪来那么多时间啊。现在倒好,竟然有点“逼宫”的味道,要他辞掉工作去汉口,去闯出一片新天地来,不要在这小地方束手束脚、不能施展拳脚,永无出头之日。这算哪门子事儿啊!他会答应吗!这怎么可能!好好的,就为了一个萍水相逢的女人,去抛家弃子,去汉口打什么码头,那里又不是上海滩,他也不是许文强,真是荒唐,幼稚!他啼笑皆非,真不知道说什么是好,只能无语。 欧阳红丝毫也没有觉察到身边这个男人的思想变化,依旧柔情万般地靠在他的肩头,喁喁不休。范桐国是一个耳朵进,一个耳朵出,寻思着怎么转移话题,好抽跳板走人。两个人各怀各的心事,相互依靠着,一时半晌无话可说,只听得到流水的哗哗声。 范桐国万万没有想到,就在他们坐的台阶后侧,汉江大堤上,离他几十米开外的一束灌木丛后,正躲着他的结发妻子李春梅。她的脸色煞白,难以置信地看到自己的老公,搂着一个妖艳的女子,在谈笑风生。 她怀孕已经有三个多月了,早就想到县城来检查。本来约好今天来的,哪知丈夫临时有事。她本想是不是再推迟到下个礼拜,一个人还在家犹豫好久。当范桐国有事情出去之后,她实在按捺不住一个孕妇的喜悦和忐忑不安,没有听从他的话,独自来了到县城。检查完毕之后,医生说一切均好,她这才放下心来,看时间还早,就来到了城边的汉江旁来歇歇脚,散散心,哪知凑巧遇上了这档子事儿。先头她还怕认错了人,可是再仔细瞧瞧,不是他还是谁!他的神态、他的样子,早就入骨入心了,她怎么也不会认错。再看他们说到动情处,女子紧紧地搂住他,笑得花枝乱颤,他也是开怀大笑,再也不是在家里显得心事重重,一副被工作重担压得直不起腰的样子。 李春梅的心砰砰直跳,直似要冲破胸膛而出。她紧紧地搂住胸口,痛苦万状,万万不敢相信。以前她也听说过这类事情,总以为那只是别人的恶梦,永远也不会和自己有什么干系,哪里知道悲剧竟会在自己的头上重演。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打死她也不会相信,自己的模范丈夫竟会是这样的一种人。李春梅心头一酸,一行清泪悄悄地滑落了下来,他们笑得有多开心,她的痛苦就有多深。她牢牢地抓住树枝,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就会摔倒了。她开始由慢慢的抽噎,变为低低地哭泣起来,河水也仿佛附和她的哭声,哗哗地流得更响。 范桐国父亲早早辞世,只留下了一个瞎眼的老娘。小时候家里经常是穷得揭不开锅,吃了上顿没下顿,他几乎就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学费也是家里几只鸡下的鸡蛋换钱攒下的,小学刚毕业就再也无法上学了。范桐国家住村东头,李春梅家紧挨着,两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没少来往。李春梅父亲本来和范桐国父亲本来就是过命的交情,早年读过几年私塾,深知读书的重要性,看着邻家的穷小子为人憨厚老实,有心扶持,心里想着只当多生了个儿子,硬是靠着两台轧米机,替十里八乡的乡亲轧米,没日没夜里勤扒苦做,把范桐国和李春梅送上了中专。范桐国读的是公安专科学校,毕业就回到了胡麻乡派出所,李春梅师范毕业也回到了乡中学任教。两人早就有情有意,在家里人的撺掇下,工作没二年就成婚了。 范桐国深知自己的一切都来自老婆一家,平时早怀感恩之心,又加妻子温柔贤淑,因此他在家是伏低伏小,里里外外全包,堪称是丈夫中的典范。李春梅平日里也深以自己的模范丈夫为荣,她庆幸自己这辈子最英明的决策就是力排众议,排除一切干扰,接纳了范桐国。要知当初他们俩订婚时,不知道有多少人劝说李春梅,不要和范桐国在一起,帮她介绍条件优越得多的。李春梅别看外表柔弱,内心却比一般男人还刚强,在这件事情上,她是出奇地果断干脆,和任何反对的人都没得商量,一口拒绝了他人的好意。她是认定范桐国了。结果不出她所料,结婚这几年来,范桐国一直视低眉顺眼,在外在家都是大包大揽,她基本上不用为家里操什么心。 哪知这件事上她是看走眼了,他并不是她想象中的那么好,却是把自己隐藏得如此之深。这不,今天不经意间,她就猛地看到了丈夫的反面。她不由一愣,不禁哆哆嗦嗦地,再也呆不住,茫茫然地从堤边的灌木丛下来,绕过他们的视线,又往下游走了近百把米远,才又爬上了堤岸,走到河边,顺着汉江水往下走。河岸曲折难行,她是高一脚低一脚低往前走,不知道何去何从。河水哗哗地往下流淌,偶有船只经过,打起的浪花就溅湿了她的裤脚,她也不管不顾。 这汉江水到这里也颇奇特,拐了好大一个弯,水面变窄,水流变急。李春梅心里又急又苦,一个劲儿往下游走,连她也不知道走了多久,还要走多长时间。她只觉得这人生是一条似乎永远也走不完的河流,是一条她几乎完全无法忍受的痛苦的河流。有好几次她几乎就要跃下河里了,就此一了百了。倒是肚里那个似有若无的生命不时在提醒着她,她这一冲动的话对她来说是解脱了,可是对那个还在萌动的小生命来说就太不公平了。可是不这样的话,她又能如何才从这无边的痛苦中解脱出来啊。李春梅沿着河边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一边怨着自己,一边怨着那个负心的人。由于是秋汛,上游水来得又急又猛,把河岸的泥土都冲刷得有些松动了。李春梅神情恍惚,打算在一处河边歇脚时,由于河岸太陡,泥土太软,一下子就滑进了水中,湍急的水流迅速就把她带走了。 掉到水里的那一刻,被河水一激灵,李春梅才清醒过来。她懊悔万分,自己怎么这不小心。这一切难道都结束了吗?她不敢相信,也不愿意相信。这广袤的大地,这奔腾的河流,这浩瀚的天空,这林立的城廓,这所有的一切一切。还有那个背叛的男子,还有没来得及看一眼这个世界的孩子,难道都将成为泡影!她是多么不舍啊! 她不舍!她还有许多许多梦想没有完成,她还打算走遍祖国的大好河山,她还想把肚子里的孩子抚养成人,看他一点一点长大,看他结婚,生子……她还想……她还想许多,许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