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婚后的第四天,我和妻子去幺丈人家玩。我在堂屋里坐不住,就出来四周走走。幺丈人家在万家畈,门前有口小港,碧水淙淙,岸树丛丛。房子的右旁是一道高坡,一条大路攀上去,向荆门那边蜿蜒而去。 这时,妻子也出来了,见我呆立在高坡前,好奇地走过来问:“这有什么好看的?” “我好像以前到过这里。”我拼命的想,这坡怎么会有印象,怎么会留在我的记忆里。 “以前这里你又没亲戚,怎么会来过。”妻子说。 “这条路到不到东边?” “这是到东边的大路。” 听了这句话,我终于想起来了,我是到过这里,而且是骑马来的,很小的时候,大概七八岁。 “你东边有亲戚?” “有,亲爷亲妈。” “亲爷亲妈?” “就是拜的干爹干妈。” “我还以为东边有个生你的妈。”妻子打趣的说,“说给我听听。” 我家解放前后那几年在淯溪河的中街开米行,东边,淯溪人把淯溪和荆门交界的地方称为东边,我至今不知那里叫什么,只知那里盛产大米。来我家卖米的一个人就成了我的干爹,可我不喊干爹,而是喊亲爷。 大概是小学二年级的暑期,亲爷卖完米,接我去他家玩。一路上,十几匹马,十几个人,有说有笑。我骑着一匹大白马,虽然第一次骑马,因兴奋、好奇而忘了害怕。马们一路点点头,一路敲出“嘚嘚”声,一路悠然的摆着尾巴。 亲爷的个子高高的,紧挨着大白马走,时不时的盯着我,见我一晃,立刻扶住我。走到幺丈人屋旁的那道坡前,他把我抱下马,背上坡。走了好远好远,进了一个松林子,松林子好大好深,穿过密密松针的几条夕阳,直挺挺的斜在身边。在这昏黄的松林里又走了好一会,终于看见几户人家散落在眼前。 到了亲爷家,一个小女孩和一个小男孩跑过来,围着我笑,嘴里不停的喊“哥哥”,亲妈和她的爸妈也笑着迎过来。累了,我一吃就睡着了。 第二天,我站在门前的稻场上,才发现,亲爷的房子不小,门前还有柱子撑起的遮檐长廊。长廊上摆放着水车、风斗、擂子、吊筛、犁、耙……稻场较大,稻场边堆着一堆稻草,稻场的那端头上有一个矮矮的鸭棚,稻场的四周都是水田,长满了稻子,快黄了。水田的尽头,南边北边也隐隐约约约的垛着农舍,再往远处看,又是松树林子。直到今天,我也没弄明白,有大片松林子不是山丘就是坡岗,可为什么此处平坦?这里的人就像住在林海里。 早晨,金色的太阳让稻谷更耀眼了。白鹤从松林子里飞出来,在蔚蓝的天空旋了几圈,落在田埂上信步。几只公鸡竞相伸长颈项赛叫,一群色彩斑斓的母鸡各自散开,四处觅食。 我和姐弟俩随着他们的奶奶拿着撮箕去捡鸭蛋。被赶出棚的鸭子摇摇摆摆的消失在谷田里,留下一地白花花的鸭蛋,捡了满满一撮箕鸭蛋,令我惊讶极了。 我在稻场上打起翻叉来,小弟也学着打,可他两条腿却伸不直,弯曲着甩过去的。小妹试了几次,也不敢。他俩领着我在田堤上走啊走,走进了另一户人家。原来,这是亲爷姑爹的家。我也跟着喊姑爹爹、姑婆婆、幺姑。满屋子的热情,满桌的糖果。幺姑边和我笑谈,边做鞋子,码子有点大,男人穿的,在锁边。小妹笑着偷偷在我耳边说了几句,我“啊”了一声。幺姑拿鞋子照小妹的头轻轻敲了一下,羞红着脸笑着说:“就你嘴长!” 锁边鞋就是在鞋子的底边,用索子线一针挨一针的锁一圈转,是准备出嫁的女子专门为未婚夫做的,怪不得幺姑做得这么过细,原来,她已说婆子了。幺姑鸭蛋型的脸,不像鸭蛋那么白,稍微浅一些,两条辫子齐腰,苗条,斯斯文文的,据说刚满十六岁。 下午,亲爷从大烟灯赶集回来,抬出擂子梭谷。擂子,木做的,和磨子一样,上下两层,但比磨子高、大,磨子是磨面的,擂子是给稻谷退壳的。架好后,亲爷握紧擂杆子推起来,如推磨,亲妈用撮箕望擂子里倒谷。不一会,破了壳的谷米装满几箩筐。他们抬到风斗旁,爷爷倒在风斗里,转动起风斗叶子,谷壳被转起的风从风斗肚子纷纷吹出,飞得好远,白花花的大米泉水似的从米口里流进箩筐。奶奶又把风好的米一次次的倒进吊筛,两手抓着筛子,很有节奏的摇啊摇。吊筛,比一般的筛子大好几倍,用粗绳和钩子吊在梁上,人站着筛,不是坐着筛。米们在吊筛里随着筛的摇动,很有规律的转动,如一支白袍大军旋转着布阵。碎米从筛眼里掉落地上,未擂破的谷却被转晕,纷纷聚到吊筛的中心,就像一些特务被逼到筛子中心,被奶奶一捧一捧的抓出来,这筛好的米就是糙米。我和妹妹弟弟把糙米一瓢一瓢的倒在碾盘上,朝牛的屁股一拍,牛就拉着沉重的碾磙周而复始的转,转着转着,牛趁我们不注意就停下来。虽然我们催它快走,它却依旧要紧不忙的,满不在乎的甩甩尾巴。我们时不时的把碾磙挤出的米往碾磙下掀。碾好的米又风呀,又筛呀,就成了精米。亲爷们拿来长长的布口袋,像灌香肠,一瓢一瓢的把糙米和精米分开装好,每袋一米来长,靠墙竖立着,以便第二天上街去卖。 夜晚,我们坐在稻场上乘凉。远远的松林哨兵似的,一律玄衣玄帽,密密麻麻的围了一圈又一圈。满畈金色的稻子也黑了,齐刷刷的立在田里,静静的等候着谁。稻田里偶尔一声鸟叫,梦呓似的。幺姑住的那里灿着一点星星,以为是萤火,却又不飞走,始终落在那里。月亮,一把玉梳,高高的悬着天上,是王母娘娘的,还是织女的?亲**那把要是换成它,该是多美!亲爷骑在板凳上,编织草鞋,他把今夜的月亮当作一盏省油的灯。 这样过了几天,我想家了。亲爷为了让我多玩几天,就带我去大烟灯赶集。我们穿过深深的松树林,到了一个高岗脚下。岗高几丈,很陡,光秃秃的,无树遮挡。爬到岗上,一条大路两边排列着几间房子,有的盖着瓦,有的盖着茅草。有的把板壁开个窗子卖货,有的在门前搭个草棚,摆两张小桌子卖茶…… “这就是大烟灯集?”我问亲爷。 “是啊!”亲爷说。 我非常惊奇,这么小,和淯溪河的叫花个子集差不多,不如西边那个烟灯集的尾巴,却冠以“大”字,而西边的那个却加个“小”字。然而现在,漳河水库一修,大烟灯集不仅比小烟灯集大,就连淯溪河也比它小多了。真是冥冥之中早已安排好了,天意! 从大烟灯赶集回来,又过了几天,我更想家了,亲爷还是留我。一天上午,趁亲爷们忙农活,不注意,我偷偷的跑了。跑进松林子,找不到东南西北,不知哪条路到淯溪河。到处是高大的松树,稀疏的茅草簇拥着小松树,挂着红果的刺丛抓着我不放,无论走在何处,都有一股松香的气味扑鼻而来。忽然,松林深处传来一声又细又尖又长的叫声,不是狗吠。我顿时毛骨悚然,站在松林里“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找到了!”是亲爷的欢叫声。 亲爷、亲妈、爷爷、奶奶、妹妹、弟弟、姑爹爹、姑婆婆、幺姑,还有一些不认识的人,从四面八方循声而来,围着安慰我。我伏在亲**背上揩着鼻涕,笑了。回到那间屋子,收拾好我的衣服,把我扶上那匹大白马,将我送回淯溪。从此,他们再也不敢接我去玩。 现在,我非常想去,在那间屋子看亲爷们梭谷、风米、筛米、碾米,清晨拿着撮箕捡鸭蛋,夜晚听稻谷田里小鸟的梦呓……这个愿望实现不了啦,永远实现不了。因为亲爷的屋为漳河水库做了贡献,淹在漳河水库的最深处,茫茫的一片浩浩荡荡,绿溵溵的,深不见底,除了几个岛屿,不着边际,连影子都没有,哪里去找?况且,我只知亲爷叫向善,是上门女婿,我的婆婆、父亲也没告诉他姓啥,后来问二爹,二爹说可能姓高,也许姓李,那间屋的地名也不知。据说亲爷搬到水库里面去了,水库里面是哪里也不知道,只听说妹妹当了公社的妇女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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