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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湖北省武汉市 2019-3-18 12:52: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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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正月,章公在我们那附近走亲戚。吃完饭,天气正好,一群人就在屋檐下晒太阳。不知道谁提议:章公,反正您坐在这也没事,就帮我们看看相吧。
章公喝了点酒,有点微醺,兴致很高,把凳子一横,一坐定,说:“看就来看一下!”
正好一个人挑了担牛粪去施肥,章公打招呼说:“某某,这么勤快,大正月就做事!”
这人就把牛粪放下,说:“章公,难得你开金口,今就先帮我看一下哟。”
章公也不推辞,拉过挑牛粪的人,说:“今我吃醉了,要乱说,你莫生气,当我打乱话(胡说),后生呀,这人呀,得闲时就要闲哟,你这人,一辈子劳累啊!”
挑牛粪的人笑笑,说:“我们这些作田的,都是牛一样,哪个不累?”
章公说:“老侄,你和人家不一样,你是‘落雨担杆(干稻草),担水浇沙田’的命哟!”
挑粪的人问道:“章公,这是什么命哟?”
“什么命?”章公沉吟了一下,“你看,这六月天担杆,下起雨来,杆越来越重!你是走快了累,走慢了也是累;担水去浇沙田,不管你担几多,都浇不满。”
这挑牛粪的人也是比较开朗的人,淡淡地说:“这样说,我这牛粪还去挑什么?也坐在这晒日头算了。”
章公一摆手:“这命里注定了,你逃得过?你去看,有的人屋里钱没一个,每日哼着曲子,过得快快乐乐;有的人,屋里的钱,几世都用不完,每日还是愁眉苦脸,过得劳劳碌碌。莫怕命不好,都只有这几十年,莫想不开,自己过自己的日子,就是一世人。”
挑牛粪的人正要再问,一个后生挤了进来。
这后生姓李,十三四岁的时候父母去世了,跟哥哥生活了两年后独立出来了。他本来是一个很勤快的人,做事是“一把好手”。因为没有人管,慢慢地变得不愿意做事了,用我们这话来说是“歇懒了”。
断粮的时候,经常向大家去借(当然也会还的),算是有一天过一天了。
人穷志短,也没什么脾气,谁都能说他几句,他偶尔才辩解几句。什么事情都是笑笑就过去了。我们这人都叫他“赖皮”(介于不要脸和自尊心不强之间),当然,也是戏谑的说法,没有多大的恶意。
“赖皮”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虽然过得艰苦,但也还算惬意。他并不奢望日后能怎样,之所以挤进来,是因为想博人一笑——人的内心总是寂寞了的,正面不能受到关注,装疯卖傻,能引起人注意,也能得到内心的慰藉吧。
“赖皮”还没有开口,旁边的人就笑了:你还看什么相?有一个人就起哄:“‘赖皮’,你这相还要章公看?我都看得出,你是‘吃倒和尚住倒庙(得过且过)’,有早饭不抄(愁)夜饭的人。你这一世,过得比狗都快活(方言,每天悠哉悠哉的样子)!”
这人一说完,大家都笑了起来,“赖皮”也不生气,对着章公说:“公公(对年纪大的人尊称),别的我就不求,我只想问一下,我有老婆讨么?莫把我屋里这点香火断了。”
章公并不回答,而是扭头对刚才起哄的那个人说:“后生,你莫说我倚老卖老哦,‘老本人言’,老了没用是真没用,有钱有势莫欺少年!”,然后,又指着“赖皮”说:“这个冒失鬼(长辈对晚辈昵称),十几岁的‘青皮后生’,别看他懒,他独独生了一副好相貌!”
起哄这人,和人聊天,喜欢“争赢事”(没理的说成有理),被章公说了,心里不舒服。他不敢和章公争辩,只是嘀咕:“这赖皮要是有用,我们姓李的就不怕没人了(这人和赖皮同宗)!”
章公没理起哄的人,拉了“赖皮”的手,握了握,又摆了两下(在我们这是友好的动作),赞叹说:“这真是一个好后生,真蛮好!”,说完,又对着围观的人说:“今我就来‘显显道艺’,而今这么多人在这,日后你们来做个证,看我姓章的是有本事还是‘好高’的!”
有好(四声)事的人,就问:“章公,你说他相貌蛮好,他到底哪里生得好呢?”
章公举起左手,点了几下说:“这后生的相貌,是有诗为证的哟!”
还有诗?围观的人一下都有点激动了,纷纷问:“什么诗?”
“世间六月火烧天,地上男女哪得闲?黄牛累得气哼哼,独有闲人来摇扇。”
“闲人一摇芭蕉扇,屋里金银有得捡。上天下海有人在,不比前世多修来。”
章公念诗的时候,摇头摆脑,很是沉醉的样子。念完,又解释说:“这后生,带了前世的金银过来,他而今是什么都不想做,这就是他的命,他不做有得吃!他呀,还不光有吃,还比我们过得好,等他寻到了他前世带来的东西,我们这些人,哼哼,看到他,人家愿意点个头,是他的礼节,他就是板起脸来,还有人去拍他的马屁!”
章公一说完,周围热闹起来了,都说章公喝醉了,乱说话。
只有“赖皮”很高兴,对着章公说:“公公,要是你看得准,我逢年过节都要去买块肉给你!”
章公只是摇头:“我还活得到那时?你要是有情谊,七月给我烧几块纸,都是你的心意。”
“赖皮”脸一红,发誓说:“我真有这一天,每年七月给你‘一头’(用竹子编的筐,量很多,表示隆重),不烧我是我是狗操的!”
章公笑而不语。
虽然章公预言“赖皮”必定有大成,但在很长的时间里,“赖皮”生活并没有任何的改观,依旧是得过且过,过着“赖皮日子”。
一晃十几二十年过去了,“赖皮”已经三十出头了。农村不比城市,有“大叔”这个概念,农村男人三十还没有娶妻生子,基本宣告注定一辈子光棍了。
当时,国家实施“包产到户”的政策了。我不知道其他的地方是如何包产的,我们这,基本上是以组单位(我们这叫队),照解放前的总量进行平均分配的——也就是说,你们组上,解放前所有人拥有的田地、山林加在一起,除以人数平均分配。
现在农村的土地,似乎也没有多少珍贵,但在商品经济不发达的时候,田地、山林是农村的人的命根子,是“千百年祖业”。“包产”分配的时候,大家都是“寸土不让”的。
我们组上,有一块山林,面积很大,有近三百亩,离我们那有四十多里路程,是一百多年前的一个女子带来的嫁妆。因为路程太远,根本没有办法管理,因而,被当地的人砍得不成样子,基本没有成才的木材,全是茅草。并且,这山石头很多,土薄,树木很难长起来。
分山的时候,这地方就成了个问题——没有人愿意要。没办法,队长想了个办法,把这块山林作为一份(得这山林的人不参与分配了)。这山面积虽然大,没有出产,谁愿意要?商量来商量去,只能抓阄了。
抓阄这方法,最公平又最不公平,但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之下,只能如此了。
一抓,这山林被我们那一户姓王的人家抓住了。这家男主人,本来是很大度的,生死都有命,何况一点山林?但把纸条拿到手里端一详,发现纸上有指甲痕。把别人的拿来看,又没有——明显是队长做了记号。王姓这人,最受不得欺负,一下子怒火中烧,把桌子一掀,骂道:“分我的卵!”
王姓男子有五兄弟,“打虎亲兄弟”。自己的兄弟受了欺负,兄弟哪有不出手的道理,几个人一拥而上,要队长给个说法。其余的人,都担心要是重新抓阄的话,会被自己抓住,所以,只是都在解释:这是队长裁纸的时候无意弄到的。王姓几兄弟,个个人高马大,哪里怕得罪人,最小的一个,脾气比较急,抄了一根扁担,朝着队长劈了过去。还好旁边有个人眼疾手快,用凳子挡了一下,队长才逃过一劫。队长这边也有好几兄弟,一下子被激怒了,也纷纷准备动手。还好人多,大家把人拉住了。虽然被拉住了,但对骂肯定少不了的。一时间鸡飞狗跳,大家都手足无措了。“赖皮”突然站了出来,大声说:“吵我的屌哦,你们不要我要!我反正要绝代,没有后人会骂!”
吵架双方虽然吵得厉害,终究是为了利益,现在有个“二五八的人”(不聪明,傻的意思)愿要,吵架的基础就没有了。零零星星争了几句,就定下来了。
分完后,“赖皮”兄弟骂道:“你就是一个猪脑壳!”——兄弟认为“赖皮”必定没有老婆讨,等他死了,山林自然是自己儿子的了。
“赖皮”心知肚明,但也没有发作,只是默默的走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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