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出来让人不能相信,这湟河的源头竟然是一条小河沟,它在杂木和芦草的遮蔽下,向东蜿蜒了数里,就汇聚成一条宽约二十来米的大河。 若是在平常时节,这河还算柔顺可爱,水底长满了水藻荇草,清可见底。倘若是汛期水急,河水大涨,凶猛无比,仿若一条脱缰的野马,非套上笼头不足以将其制服。河右岸地势较高,还不足以为患,左侧却是良田万倾鱼塘千亩,低河堤有一二十米,易积水成涝。于是就修一泵站,平衡水势。禾田鱼塘缺水时就抽湟河之水以为浇灌,水涝时则日夜加大马力往湟河排水。 这泵站占地不小,大概有三十米长,有三层楼高,在当地也算是巍巍建筑,非普通泄洪闸可比。往来的人等只听得见泵站内水泄声不断,却很少有人出没,好像没人照看一般。其时当中有人常年值守,吃住全在里面,只不过大伙没缘看见罢了。知道底细的人都说那人是“水工部”的。这“水工部”到底是个什么部门,可没有人说出个详细来,只知道人家是吃公家饭的,可不比咱们这些寻常“鱼花子”,总之让大伙儿眼气得很。好在那人“神龙见首不见尾”,一年也难得看到几次,大家心底才平衡点。 “鱼花子”是泵站下头养鱼人的自称,以养鱼来讨生活。一溜六户渔民,每户都是一口近十亩的大鱼塘,养成鱼;几口半亩不到的小鱼塘,养鱼苗。三条河把这几口鱼塘包着,东边的河叫成龙沟,西边的叫拦腰河,北边的河由于太小,几乎常年被芦苇灌木遮蔽,当地人竟懒得取个名字,就“小河、小河”地叫。 这拦腰河两岸长满了油桐和野蔷薇,几乎不能行走。从渔村要到最近的集镇朱家场去,得用“鸭划子”撑好远。拦腰河畔的渔民姓夏,年纪轻轻,长得老气横秋,黑皮寡瘦,人叫“老夏”。老夏的老婆在湟河对岸的雷台卫生所产下一女,托人要他过去看看。老夏一听说是丫头,像霜打的茄子蔫了半截,好半天都缓不过劲来。等他歇过气来,看见来人还坐在门口的长凳上。他不解地望过去,来人说他老婆托话,要他帮丫头娶个名字。老夏长吁一声,看着拦腰河上满满的油桐树,抠了抠脑壳,说:“就叫青桐吧。” 这青桐虽然不受她老头待见,却自顾自长得很好,水灵灵的,像地里才拔节的水萝卜,看着煞是喜人。青桐性野,打鱼摸虾,拖着木盆到河里摸蚌,走老远放鳝鱼壕子,用竹竿撑着“鸭划子”飞跑,样样都会。疯累了,她喜欢一个人躺在喂鱼吃的黑麦地里,看天上的流云,听小河的淙淙声,听风吹过芦苇的沙沙声,还有地里蛐蛐的叫声。 有时候竟然躺睡着了,吃夜饭时找不到人,喊也没人应,害家里人恨得牙痒:“个砍脑壳的,不晓得死哪去了,看不把她耳朵揪落!” 太阳落土了,冻醒了,青桐才爬起来,浑然不知白天黑夜,也不知身在何处。打个踉跄起来,借着星光和水光往屋里走。回去后,免不得挨老头好一顿打,疼得扯着嗓子嚎,声音尖得要把天幕上的星子都震落下来。 这孩子虽然顽野,有时又像有心思,一个人坐在屋后河沿边,两脚伸进水里,让流水冲刷,看小河对岸的芦苇丛发愣。听到芦苇丛后稻田里秧鸡在“邓-邓”地叫,她就猛地站起来,“邓-邓”地呼应,喊:“邓鸡子,邓鸡子,快过来,青桐给米你吃!” 到了上学的年纪,就送到湟河边上的渔村小学,总共五个班,一个年级一个班,一个班拢共不到十个人,都是附近渔民的孩子。老师都是民办老师,放假了还是得拿起冲担挑柴火,拿起镰刀割谷,粉笔灰也吃得,泥腿子也做得。 囫囵学了几年,青桐越发出落得灵醒了,只是心思也更多。下课了就坐在河沿的美人蕉旁,往河里滚石子。有时把喇叭花揉碎,染在指甲上。也顺着湟河往东走,穿过满是蓖麻和高粱的林子,不到二百米就到了泵站。站在进水口处的高台上,看水往里流。 老师不知怎么知道了,怕他们掉下去,上课时专门吓唬道:“不要去泵站,那里有水鬼,小心捉了去,水鬼专门拖人的双腿,往深水里拉。” 青桐大胆,青桐不怕,青桐爱听水流的轰轰声,青桐爱看泵站阔阔气气的样子。青桐不上学了,成了养鱼专业户,也爱跑里把远到泵站去。 养鱼闲功夫多,她就把鳝鱼壕子放到附近的几条河沟里,记好位置,第二天去收鳝鱼。有时运气不错,收得好几斤,她就趁着天没亮,撑着“鸭划子”,到了界排堤,就把“鸭划子”系在一棵油桐上,拎着鱼篓子往朱家场走。 界排堤到朱家场十几里路,沿堤种满了泡桐、油桐、白杨和楝树,浓荫匝地,看不到一个人。界排河面上长满了水草、菱角、浮萍,几乎没得一点缝隙,完全“下不去脚”。有时鱼儿出来透气,跳出水面,“咚”地掉下去一响,把青桐弄得一惊。 青桐自顾自地哼起“洋歌”壮胆,什么歌都有,自己编的,流行的:“月亮哥,跟我走,走得南上打笆篓。笆篓巴,换提撘;提撘软,换竹匾”,“你对我像雾像雨又像风,来来去去只留下一场空”。唱着唱着忘性了,不小心差点把篓盖碰开,让鳝鱼跑出来了。忙打开篓子,看鳝鱼在篓子里窸窸地爬动,放下心里,把鱼篓重新盖好,拍拍已快鼓起来的胸脯,“好怕怕,差点就毁了我的膏花油钱!” 到了朱家场,天还没有亮,菜市场上已是人影憧憧。她不进菜市场,就在外边,站在最靠边的位置,等天亮。东边出鱼肚白的时候,她就把篓子打开,好让买家看看货色。鳝鱼一爬出来,她就伸出食指头把它摁下去,再出来,再摁,乐此不彼。 做生意也是靠运气,有时老半天没人问,腿都站酸了。今儿个运气好,没站多会,就有人来问,是个白白净净的小伙子,像书生,不像老头他们,长得像黑鱼。野生鳝鱼俏,买家一看就明白,只要价钱接受,马上成交。青桐做生意干脆,不拖泥带水,十块、二十块,由着对方把。卖完,捏捏到手的票子,她就称二斤猪油锅块,吃一块,其余包起来,带回老头老娘吃。 拎起鱼篓子,把朱家场不大的街逛个遍,看够了商店、布店、杂货店,她就开始不慌不忙地往回走。出朱家场二里远,就到了“野位置”,没有什么人烟,都是沟渠、河流,荒场子。 一个人赶路,枉她胆子再大,说不怕也有点假。走着走着,总觉得有人跟着自己。猛地一回头,看有没有人跟着。往往是自己吓自己,不禁把自己好好嘲笑一番。 好在路也不是太远,她脚底生风,没多久就到了界排堤。她在堤边的绊根草上坐了一会,拔起一株蒲公英轻轻地吹,看着蒲公英往堤下飞。飞够了,站起来,伸个懒腰,打算继续赶路。 临行前她习惯性地往后瞧,不看还好,一看吓一大跳,真有人跟着。她急急地往前冲,那人也是跟着急走;她缓下来,那人也缓下了。青桐急了。青桐可不是怕人的人。她索性站住了。 看着那人走过来,她就站在堤中间。堤路不过二尺宽,她横在中间,人要过去只得走斜坡了。那人只是望着她笑。 “你还有脸笑,跟着我干吗?” “没有跟啊,你走你的,我走我的,大路朝天,各走半边!” “好,我问你,你没跟,怎么我走快你也走快,我走慢你也走慢!”青桐可不是好糊弄的。 那人“噗嗤”笑出声来,“好狠的丫头,才买你的鳝鱼,你都不让我走路哒。” 青桐细看,果然是那个白皮书生,怪不得刚才觉得有点面熟。不过她可不是好惹的人,买了鳝鱼就可以跟着别人了。 “我不管你买不买,跟人就不行!” “没有跟你啊,你走你的独木桥,我走我的阳关道。” 青桐说不过,气得扭头就跑。到油桐树上解开“鸭划子”,拼命往回撑,边撑边恨恨地说:“这下看你怎么跟!”一边把竹篙子乱打河边的蒿草出气。 回屋里,气还没消,把锅块扔给织渔网的老娘,拔脚往泵站赶去。 无巧不巧,她刚到泵站,就看到白皮书生从堤上的高粱穗子底下钻出来。 “你都跟我到这里来哒!”青桐惊讶了。 “不是跟你,是我到家了。”白皮书生指了指泵站。 青桐这才明白,人家是“水工部”的,怪不得一个大男人长得那么白,跟她们这些“土憨巴”有区别。 青桐知道错怪了人家,可是口上还是不认错:“我是说你没那大的胆子。” “再吃鳝鱼直接去喊我,不跑那远去买。”她朝堤下自家鱼塘指了指,又后悔说出来,又不知怎么应付这“水工部”的,连泵站的高台也没上,就扭转身子,钻进高粱丛。 “青桐大了”,老夏对正给“鸭划子”涂桐油的老伴说,“昨天麻猫叫了一夜,青桐起来把猫打了好几回,看来要托人给她找个婆家了。” “不晓得哪个娃有福娶到我们青桐。”老伴说,“也不知她有没有相好的,托人吧,现在又兴自由恋爱。” “你找个机会探探她的口风。” “好,这事越早越好,今年年成要是好,多攒点钱,替她物色个好人家,了了这桩心事。” 青桐蹲在顺风口,在地里挖钓鳝鱼的蚯蚓,听到老头老娘讲话,暗暗地笑。 最近壕子捉到的鳝鱼少,她就开始用钩钓,找到河塘边鳝鱼出没的洞口,长长的鱼钩头穿上蚯蚓,伸进去,拇指和食指在水里弹出响声,引鳝鱼出来。 最开始还有点成绩,到后来也钓不了多少,她就翻过湟河,到对岸的河沟里去钓。 “钓不到就算了,犯不着跑那远。”老夏说,“这娃像痴迷了一样,几里外的鳝鱼都被她钓完了。” 青桐没有理会,天太热,她浑身晒得像黑狗干一样。她不惧酷阳,她心里就有一团火,她笑老头老娘至今被蒙在鼓里。 其实她不知道,老夏和老伴的话是故意说给她听的。他们早就听说青桐和“水工部”的好上了,私下里讨论了不下上百次。 “咱闺女,可真能干啊,一下钓到条大鱼。”他们互相打趣。 “这水工部的,咋会看上咱们家的闺女?不会只是谈的好玩吧?”他们心里在打鼓。 可这事,他们又不好直接打破,只好走一步看一步,心里往好处想,但愿这事能成。唯一能做的,只是把鱼好好养,多给点出嫁钱。 天真热,一连几十天的大太阳,晒得地焦塘干,呼气都快吐出火来。鱼塘里的水渐少,鱼儿更挤,早上有露水时,都一窝蜂跑出来冒泡。 老夏心更焦了。为了给闺女攒嫁妆,想让鱼长快点,先头他鱼饲料投多了,池水营养过剩,都变绿了。哪知道又不巧,碰上这多少年不遇的干旱天气,一连个把月,没有下一滴雨。 结果泛塘了。白花花的鱼肚白亮瞎了老夏的眼。 青桐默着脸,用网兜捞死鱼,晒满了塘边的西瓜地。 “都怪这天,恁大太阳,人都要晒死了”。老夏苦着脸说,他围着鱼塘团团转,塘水都快被蒸干了,再下去,鱼都要死绝了。外面的小河也快干了,压根抽不进来水。 “要能抽点水来就好了。”老夏说。 青桐抬起了头,“抽水?” “是啊,水一抽,就不会再泛塘了。” “哪里有水?”青桐问。 “湟河里水多着了,就看放还是不放!” 青桐一边把快晒干的鱼翻面,一边听老头在叨叨不已,这一泛塘,把他也快急疯了。 其实,青桐更急。当晚,她就煎死鱼干扒了二碗饭,就出门了。 “咱家青桐,不傻,一点就透。”老夏看着青桐越走越远的背影,嘿嘿地说。 “你是说她去找水工部的要水去了!”老伴说。 “那当然,青桐出马,马到成功!” “关键是看这个水工部的。这水工部的是管放水的不?” “水工部的不管放水,守那泵站好玩!”老夏说,“你是头发长,见识短。” 老伴讨个没趣,没有理他,自顾自嗅了嗅死鱼干,“这臭鱼,吃起来还蛮香。” “香就多吃点,多的是。吃完饭,我去把抽水机架好,准备抽水。”老夏对老伴说。 等到半夜,听到脚步响,“回来了,回来了,”老夏嘴巴凑到老伴的耳朵上,“不晓得是个啥情况?” “不急,明天问吧。”老伴说。 早上五点不到,老夏听到远处抽水机响,马上从床上跳起来,光着膀子跑到小河边,果然看到水涨了二尺高,水声哗哗地叫得特别欢畅。 真的是“水工部”的管用了,真的开泵站放水了。他喜悦地想,甩起膀子摇响了抽水机,机器开始轰轰地响,水哗啦哗啦地涌进鱼塘。 看到水线一点点升高,他的心才彻底踏实起来。他光着膀子,背着手围着鱼塘转了二圈,随后沿着鱼池埂子转到隔壁鱼塘,想找人搭搭话。 令他惊奇的是,附近几家抽水机都在响,却没有一个人。成龙沟那边露出了鱼肚白,夜色开始渐渐消退,充满希望的黎明来了。 老夏似乎被这鱼肚白吸引,不由自主地往成龙沟走去。泵站就横在成龙沟的当头,黑乎乎的还看不分明,只是一个巨大的黑影。 老远他就听到汹涌的湟河水飞泄下来的声音,仿佛河水也知道了鱼塘的饥渴,有点迫不及待。不过让他更加奇怪的是,水声中好像夹杂着人群的嘈杂声,嚷叫声。 老夏加快了步伐,在长满青草的埂子上差点摔了好几跤。等他走到近前,看到渔村上的人都快来齐了,都聚在一起,嘈嘈切切,人声鼎沸。 “老夏来了,快过来,你说这是么事啊!” 有人见来了新的听众,忙不迭地把他拉过去。 听了半天,他总算弄清了原委,心也彻底凉了。 “你咋像个霜打的茄子?”老伴看到老夏拖着腿回来,关心地问。 他无力地摇了摇头,摆了摆手,跑到床上躺了一会,又爬起来,看了看青桐还在蒙头大睡,把老伴叫到西瓜地里,坐下了,才说出了原委。 原来“水工部”不知怎的,大半夜跑回镇上,估计是请示去了,又连夜回来开闸放水,本来就没啥事了。哪晓得他放水后出来转转,看到郭家婆见水大鱼多,在闸口处用赶罾捞鱼,不小心掉水里了,忙去救她,哪料到他却被急水冲得淹死了。“水工部”的水性一直都好,估计是连夜赶路累狠了。 “这孩子,命真苦。”老伴听得眼泪流,把鼻涕擤在西瓜叶上。 “哎,真不知道咋跟青桐交待,真怕她受不了。” “先瞒着她吧,问起来就说水工部的调走了。” “只能这样了。” 老两口有气无力地走回去时,青桐已起来了,看起来昨晚睡得好,气色好。看到青桐过来,老两口面有愧色,忙躲到一边去了。 谁也没有提“水工部”的事,事实上他们也一直都没有提起。 泛塘之后,老夏不急着攒钱,按部就班地喂鱼,鱼倒长得意外地好,卖的行情看涨。看着鼓鼓的钞票,老两口唏嘘不已。 青桐照旧去捉鳝鱼,唯一变化的是,她再不钓鳝鱼了,只用壕子。问她原因,她却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 她鳝鱼捉得多,老两口却再也没有吃到她的猪油锅块,倒有点欠。 “她捉的鳝鱼呢?” 问过几个到朱家场卖鱼的人,见到过我们家青桐没,都说没有见过。老两口大惑不解,下决心解破这个迷。 “我看根子还是在水工部。”老伴说。 虽然他走的时间也不短了,老两口一直也没忘记他。 “我看是。”老夏说。 “我们哪天到泵站那看看。” 一天傍晚,老两口躲在泵站边的野蔷薇丛里,看到青桐拎着鳝鱼壕子,从泵站的高台走下去,坐在进水口处的台阶上。 她把一条条鳝鱼从鱼篓里拎出来,又一条条地放进水里。 “水工部——水工部,”虽然她早知道他的名字了,她还是喜欢这样叫他。 “你跑哪去了?真的有水鬼啊,非要拖你走!知道你喜欢吃鳝鱼,我就多捉点鳝鱼你吃,老头老娘总说我把附近的鳝鱼伢都捉光了。” 老伴泪眼模糊地看着青桐,身子不住发抖,忙紧紧地掐住了老夏的手,老夏一把捏住了长满了刺的野蔷薇。这刺感觉不是扎住了他的手,好像是一直扎到他的心尖尖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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