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官店口和葫芦坝地处高山,但毕竟已经入夏,烈日下依然有些暴热,加之连日行军,又刚刚经历恶战后的奔逃,汗渍血迹早已把衣服紧紧粘在身上,难受之极。赵知县钱把总那三四百官军,下到葫芦坝中见到清澈河水,哪里还忍得住,纷纷跳进小河。赵知县钱把总连声喝斥,兵勇乡勇衙役也不肯上岸,只是淌着河水往前跑,就势洗刷几把或是俯下身喝几口水。 突然,前面枪声大作,赵源生钱万通抬头一看,神色大变叫苦不迭。 只见前面杉木梁子山脚密林中,窜出一彪人马,有二三百人,占据了下河口,回头看去,大队白莲军正追下葫芦坝来。坝中长梁子、妈儿包上,茂密林中也有无数教勇呐喊,四周杨桃沟、肖家垭、三里荒几个山垭,凡有羊肠小道可以通行之处,都有白莲军旌旗飘飘,不知有多少人马埋伏。 赵源生情急之下一声大吼:“想活命的,快随我冲过去!”催动坐骑一马当先,钱万通急*抽几鞭马屁股,紧随其后直奔下河口。 下河口拦路之人,正是白莲军瓦岗新营先锋之一张罗汉。 张罗汉眼见赵源生钱万通冲过来,满脸嬉笑却并不言语,一个手势,留下一小队教勇守住河口,自己则带大队兄弟,向官军对冲而去,双方就在下河口前,混战在一起。 这时候官军早已毫无斗志,被张罗汉带人一冲便四散奔逃,张大贵一众又从长梁子、妈儿包丛林中杀出,那些官军只恨爹妈少生了两条腿,没命的往包谷林里乱窜。不多时候,官军已折损过半。 小河滩上,赵源生与张罗汉斗在一处,钱万通则被张大贵迎着,两两捉对厮杀。钱万通无心恋战,被张大贵提着铁杆千担追得满坪乱跑,幸好钱万通在马上,张大贵是步战,钱万通一触即走,张大贵一时也无可奈何。 张罗汉使一柄关公刀,力战赵源生。两人一个马上一个马下,一个剑短一个刀长,堪堪打成平手。但官军四散奔逃,白莲军士气正盛,渐渐的周围教勇不断聚集,越来越多,赵源生心中一乱险象环生,出剑已无章法,眼看就要招架不住。 万分危难之际,下河口突然杀声大起,一彪绿营兵从葫芦坝小坪方向赶到,把守护河口的小队白莲军冲得七零八落,为首那名军头,手执一对硕大铁锤,指东打西,口中大喝:“要命的闪开!”铁锤过处枪折刀飞,惨叫之声不断。 来的那人正是野三关把总谭飞龙。昨天夜里,谭飞龙按约定时间,带领三百绿营兵赶到建平关,哪知赵源生已与钱万通提前开拔,只得今日天不亮便出关口渡景阳河,一路赶来,到这里正好遇到有官军受困在葫芦坝大坪。 谭飞龙一见,料想必是赵知县与钱把总,当即毫不迟疑奋力一冲,击散了河口教勇。 坪中官军四散逃窜,放眼全是头裹白布条的白莲军,茂密的包谷林里更是不知深浅。谭飞龙也不敢贸然闯进去,只牢牢占据住了下河口,一声高呼声若洪钟:“前面可是赵知县和钱把总?野三关谭飞龙在此,速速向我靠拢!” 赵源生正在苦苦支撑,听见谭飞龙那声高呼,精神为之一振,精钢游龙剑连出两招,把张罗汉逼得略一后退,立即掉转马头向下河口冲去。钱万通原本就在坪中小河边东逃西窜,听得谭飞龙呼声,毫不迟疑,也不管前面是官军还是教匪,横冲直撞,拍马往谭飞龙身边靠拢。 张罗汉、张大贵急忙紧随二人马后追赶。武魁刘顺等官店口下来的追兵,也已经冲过了妈儿包,见下河口拦截教勇已散,赵源生钱万通正在往河谷中逃去,急得一齐大喊:“赶紧堵住下河口,不要放走赵源生!”此时大坪之中,追兵伏兵齐聚已有千人之多。 但谭飞龙此前一阵冲杀,河口守卫教勇死的死逃的逃,下河口已被官军牢牢掌握。 野三关绿营兵勇,见葫芦坝中官道旁小河边到处都是教匪,齐人高的包谷地里还不知有多少教匪隐藏,又听见喊杀声一阵高过一阵,哪个还敢闯进坪中参战,只管一齐站在谭把总身后呐喊。 谭飞龙立马河口,斗大的铁錘一柄横在胸前,一柄斜举指向空中,宛如天神。锤锋在夕阳照耀下,白惨惨里透出一抹殷红,好像要滴出血来。 官军中的兵勇、衙役、乡勇服饰鲜明不难辨认,但凡逃到面前,谭飞龙径直放过去。赵源生、钱万通纵马逃到近前,冲谭飞龙一拱手:“多谢谭大人及时赶到相救!”谭飞龙侧身让过,手中铁锤往后一摆:“不必客气!两位大人快走!”便又转身伫立。 张罗汉最先追到下河口,依然满脸嬉笑着骂了一声:“哪来个不要命的野杂种,跑到这里充六指嘎儿,给老子滚一边去!”抡起手中关公刀,当头劈向谭飞龙。“充六指嘎儿”是土话,逞能充英雄好汉的意思。 谭飞龙不知道张罗汉天生笑相,以为是在讥笑自己,不禁勃然大怒,喝骂一声“笑你*妈 的个逼!”不避不让,把左手中铁锤迎着大刀往上一顶,右手中铁锤如影随形向张罗汉砸出,“哐当”一声脆响,张罗汉虎口迸裂,关公刀斜飞出去几丈远,踉踉倒退出五六步,嘴角淌出一丝鲜血,一屁股跌坐地上。 张大贵、刘顺急忙抢步上前,架起张罗汉就跑,谭飞龙正要催马向前追赶,却被武魁正好赶到,迎面截住。 武魁本来是习惯马上迎敌,只是从营盘岭山顶大营杀下狭槽时,坡陡林密不便骑马,便徒步冲下迎战赵源生。后来赵源生逃出狭槽,武魁来不及取得坐骑,就一路追赶官军到了葫芦坝。现在迎战谭飞龙,虽然截头砍山刀和镔铁子午锤都是短兵器,但谭飞龙在马上,武魁只能仰攻,自然吃亏不小。斗不上三回合,谭飞龙一记泰山压顶,逼得武魁就地一滚,谭飞龙纵马赶上一个倒挂金钩,身子打横探出又是一锤砸下,武魁来不及起身,在地上几个翻滚躲开,“砰”镔铁子午锤砸在地上,灰尘溅起,半边铁锤没入土中。 “狗官休要逞强!”一声暴喝,是覃声鸾赶到了,摄魂刀一记“大江东去”直逼谭飞龙面门。寒光一闪,谭飞龙心中一颤丢下地上的武魁,回身轮锤迎向覃声鸾。武魁借势一跃,从地上弹起身,又抡起砍山刀劈向谭飞龙,三人缠斗在一起。 齐莺儿向腊生也赶到了下河口前,一时插不上手,只好与一众教勇高喊助威。 谭飞龙力敌覃声鸾武魁二人,丝毫不落下风,反而越战越勇。十余回合后,突然左手一招举火燎天把武魁砍山刀磕飞,右手一招泰山压顶击向覃声鸾。覃声鸾先看到武魁砍山刀被磕飞,生怕谭飞龙趁势伤了武魁,赶紧纵马上前,哪知道谭飞龙这记泰山压顶才是力量所在,一时避让不及,只得硬生生以摄魂刀架挡,“咣当”一声闷响,摄魂刀和子午锤在空中相撞,相持不下,覃声鸾坐下’银狐”长啸一声,马身下挫,铁蹄竟硬生生把河床石板踏陷。 覃声鸾只觉得虎口发麻,胸中一热,一口鲜血差点就要喷射出来,心中暗叫一声“不好”,多半是前些日子和汪真人斗法,先赌酒中了“三盅蛊”,后又“架甑”比拼内力,至使内腑受伤,此时在重击下复发。当下急忙运功撑住铁锤,强行将涌出的热流咽下。 齐莺儿看到覃声鸾不妙,急催坐下一丈红,挥起紫霜鸳鸯剑,直奔谭飞龙身后,举剑便刺。 谭飞龙顾不得覃声鸾,急忙回身一锤击向齐莺儿,齐莺儿并不接招,一剑刺空拨马便走。谭飞龙口中骂了一声:“恶婆娘,可恨!”纵马向齐莺儿赶去。 谭飞龙那柄铁锤撤回,覃声鸾才出了口长气,手中摄魂刀都快要拿捏不稳,又眼见齐莺儿险象环生,情急之下把手伸入怀中,掏出两张纸符,口中念念有词,随后大喝一声“起……”把纸符望空抛去。 霎那间下河口左右两侧山脚,浓雾翻涌,伴随一阵狂风, “呀……”“呀……”两声娇叱,左右山林里各自冲出一骑人马。左侧那边,一匹骏马通体雪白银光闪闪,全身没有一根杂毛,马上骑着个二八少女,一身紫色战袍,手舞柳叶阴阳刀,那马,酷似覃声鸾的“银狐”,那人,一如冯家幺小姐冯秋云;右侧那边,一匹枣红骏马油光发亮,马上也是一位少女,身穿白色战袍,提着紫霜鸳鸯剑,那马,与齐莺儿的“一丈红”无异,那人,俨然便是齐莺儿。二人二马截住谭飞龙,刀剑齐发缠斗在一起。 齐莺儿被替下借势回到阵前。 下河口中几百绿营兵,眼看谭把总独战敌军四将,已经胜券在握,就是葫芦坝里最后逃出去的几名兵勇,也忍不住停下脚步,一齐欢呼喝彩。谁知道突然间冒出这两员女将,又将谭把总围住,只得屏气凝神观战,河谷内鸦雀无声。 下河口外武魁、张罗汉一众白莲军,也不知道覃都督从哪里请来这路奇兵,更为惊奇的是,两员女将,一个貌似冯秋云骑着“银狐”,一个更像是齐莺儿转身又去迎敌,但齐莺儿早已回到阵前伫立。不明究竟,只是“噢,噢”之声大起,为两员女将助威。 倒是齐莺儿若有所悟,似笑非笑看向覃声鸾。 这两员女将,与此前覃声鸾、武魁、张罗汉迎敌大不相同,战法迥异。二人绝不与谭飞龙硬碰。谭飞龙一锤击来,二人轻巧如飞闪身挪过,锤风一过立马刀剑双至,谭飞龙举锤格挡,刀剑又飘逸一侧,偶有碰撞也是一触即退,连人带马飘出半丈,等到谭飞龙铁锤一收,柳叶刀与鸳鸯剑又跟风而来。 谭飞龙那对镔铁子午锤,重八十二斤,适合大开大阖速战速决,如遇对手是力敌,优势顿显,唯有短处就是不能持久,毕竟数十斤的铁锤手中挥舞,即便是天生神力,也难于持续支撑。今儿遇见两名女将,都是飘逸腾挪,铁锤挥出,就像重拳打在棉花上,全无着力之处。 三人自太阳偏西开始缠斗,不知不觉已有一两个时辰,仍是不分胜败。谭飞龙双锤明显变慢,但那两名女将却是不依不饶,只要谭飞龙有所迟缓,刀剑便双双袭来,逼得谭飞龙强打精神挥锤招架,只累得汗滴如雨,气喘如牛,渐渐只有招架之功,少有还手之力。 虽然时已入夏,虽然天气变长,虽然下河口里打斗正酣,黑夜还是如约而至,如钩弦月照在坪中,尚能勉强辨识人物,但下河口里面山高谷深,月光映照不到,黑黝黝阴森森人影模糊。武魁命身边教勇,在坪中农户寻找照明之物。这也简单,山里庄稼户,常将杉树皮剥下,铺在地上,以重物压平,定型之后用来当瓦片盖房子,比茅草好用的多。那杉树皮在农户,是再平常不过之物,用来做火把,火光明亮,又很耐用。还有一种物件,枞树树杆上有受伤之处,便会溢出油脂,长成结节,平日里搜集晒干,更是上好的照明之物,又比杉树皮明亮耐用得多,叫做油亮子疙瘩。 教勇们找来大堆杉树皮,一捆油亮子疙瘩,点起数十支火把。下河口中没有农户,绿营兵就地取材,河边树林里拾来枯枝烂叶,点起几堆篝火。篝火、火把,把下河口里外照得通明,如同白昼。 河滩上,三人三骑,你来我往,激战一刻不曾停息,谭飞龙被二女将缠住,更是全神贯注,才避过柳叶阴阳刀,紫霜鸳鸯双剑又刺到身前,左挡右拦,丝毫不敢大意。 河口外火把换了一拨又一拨,河谷中篝火烧了一堆又一堆,直到东方发白,再到一轮红日跃出东边山垭。只见那二女将,依旧神色不改,进退有度,再看那谭飞龙,已经两眼通红面色苍白,头发散乱披落在胸前背后,浑身大汗犹如水洗。 突然间,二女将同时倒退一丈多远,再一齐挥舞刀剑,纵马前冲,似是要做最后一搏。 谭飞龙见状狂吼一声,双锤脱手向二女将砸去。 随着那声狂吼,谭飞龙一口鲜血喷涌而出,身子从马背直挺挺摔落在河滩上,一动不动。那座下骏马一声长嘶,奔出三四丈,口吐白沫轰然倒地。 再看那二女将,微微拧身避过了子午锤,拨转马头,一前一后斜刺里往右侧山林奔去,头也不回渐渐消失在丛林迷雾之中,不见踪影。 下河口外,白莲军一阵欢呼:“我佛显灵,天降神兵!天降神兵,天下太平!” 河谷中,绿营兵见把总谭飞龙人马倒地不起,齐发声喊,一窝蜂往葫芦坝小坪,也就是景阳河方向逃命。 覃声鸾鞭梢前指,武魁高呼一声:“杀……!”抡起截头砍山刀,抢先追进河谷。 只可怜那三百兵勇,群龙无首,哪里还有回身还击之力,二三里河谷中,便有数十人丧命在白莲军刀下。体健腿快的,好不容易逃出河谷,在葫芦坝小坪之中,一时不辨东南西北,被白莲军赶上,又折损一半,只有百十人翻过小坪山口,经挖角坦,过双土地,渡景阳河,直到逃上建平关,算是捡得性命。 葫芦生在此赘言:紫衫白袍二女将何来?各位读者可曾记得去年中秋之后,覃声鸾离开长阳榔坪时,母亲麻婆娘交给他一对纸人纸马,说是外公传下之物,只能使用三次,是万不得已时的救命符。昨天下午,覃声鸾与武魁合斗谭飞龙不过,危急时刻齐莺儿奋不顾身相救,眼看齐莺儿又是危险万分,自己营中再没人可以出阵救援,情急之下,便祭出那对纸人纸马替下齐莺儿,围攻谭飞龙。 至于那二女将,一如冯秋云,一如齐莺儿,乃是施法之人心念所至,一个是覃声鸾心底至爱情人,一个是心中关切亲人,自然幻化在纸人纸马上。没想到那纸人纸马如此神通,谭飞龙又不知其中玄机,只顾奋力拼杀,却终究锤重力亏,半天一夜中,竟被活生生累死。
葫芦坝经此一役,远近闻名。从此,葫芦坝大坪被称做战场坝,葫芦坝小坪,则被称做小战场。战场坝下河口河滩上,当年谭飞龙镔铁子午锤神勇一击,覃声鸾挺宿铁摄魂刀奋力相拒时,宝马“银狐”踏陷河床石板深达寸许。事后又有乡民发现,两行马蹄印,自河滩一直延续到右侧半山腰的天坑前,便是那一对纸人纸马所留。随着岁月消磨,泥土上的印记自是早已不可寻,但河滩石板上那马蹄印至今仍清晰可辨。 (摘自纵横中文连载小说《夷水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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