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

张桂军

               一
王老太太睡得实在不想睡了却又实在不想下床，踌躇了好一会儿，于是又不得不像以前那样蚕兑似地坐了起来，扯过搭在被脚儿的袄子披在身上又像以前那样倚靠在席梦思的靠背上。恍恍惚惚似乎睡着了，好像还做了一个梦，感觉是那么舒服，恍恍惚惚又没睡着，似乎还是那样就一直睁着眼，总之是又过了好一会儿似乎意识又回到了她的身上，她清醒了，又看到了透过窗口射进来洒在西墙满壁的阳光。她感觉到了腹内隐隐的饥饿。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不能再坐下去了，要不，饿透了，满身的力气儿就像满车的东西卸下了车，那可就瘫在了地上再想动可也动不了了。
王老太太煮了两碗包谷糁，稀稀的，丢了几块红薯，虽然没炒菜，但她觉得这么吃着特别舒服，用她的话说就是“血淹住了心。”
她还是没有刷碗，把碗筷往锅里一丢，锅往水池里一丢，接满了水两手在肋处的衣襟擦了擦提上小马扎就出了门。今天晴得这么好，马路对面的小公园里一定又早早坐满了人，就是晴得不好，刮风下雨，路口银行门前也还是会有那么三五个的。她步履沉重地向大门处一步步挪移着，如同一头上了年纪的大象，可大象走得虽然缓慢但脚步声是那么实在，沉重而有力，她的脚步声是那么得空泛，与其说是在地上走不如说是在地上蹭，或者说是在地上拖。或许真是上了年纪，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就已明显感觉到两腿僵硬连抬起双脚的劲儿也一点都没有了。尽管自己还不到七十岁，八十、九十甚至一百多岁的人满大街都是，她还是已经知足了，吃过六、七十年代那样的苦，全村姐妹能活到现在的又能有几个？
二
今个儿是咋了，这么多人都鸡鸭鱼肉大包小包地往家提？马校长的儿媳妇刚过去孙大哥的儿子又提了过来，周嫂子还没走远刘妹子又提了进来……
“王姨儿，你年货还办完了吧？”
王老太太正在纳闷，耳边又响起一串银铃一样的声音，她扭头一看，是楼下的杜姑娘，赶紧笑着应到：“办完了办完了……”杜姑娘走远了，望着渐渐消失的背影她还是一脸茫然：“啥？年货？难道又要过年了？不会吧，这刚过了年才好长远怎么又要过呢？……也好也好，一过年，儿子又能回来了。”犹如打了一针兴奋剂，或者神灵突然注入了莫名的活力，她一下子又充满了生机，仿佛回到了几十年前。可她又有些不太相信，这幸福未免来得也快些了吧！她想等一会儿再问一个人，可那是不是又太让人见笑了呢？别人会不会笑话自己：这老太婆真的老糊涂了吧！？掐指算似乎也的确是该到了门槛儿。她抬起右手摸了摸腰间，袄子里面贴身荷包鼓鼓的，心里一下子有了底儿，那东西没忘，于是紧走几步把马扎放在了门卫室，同看大门的老胖头儿简单交待几句便匆匆向路口的银行走去。
王老太太的男人本来是村里的民办老师，上世纪八十年代通过了民转公考试，于是也就把她带到了城里。可是男人没有享福的命，不到半年就撇下自己和五岁的儿子撒手人寰。到城容易回去就难了，老家的地按政策被村里收去分给了别人，那是无论如何也是不可能再要回来了，好在男人的单位照顾自己和孩子，可说是照顾，也就是三个核桃俩两个枣，跟男人在世时错远了。自己没文化，箩筐大的字能认得俩？学校的差使是干不了的，也只有去街道扫扫地给人家洗洗衣服勉强度日。自己受尽了人家的白眼，多希望孩子能有个出头之日啊。可孩子就是调皮，不好好学习，三天两头惹事生非。自己不会教育人，就是打，孩子挨了多少苦打啊。后来大了，收了心，学习直线上升，考上了重点高中，又考上了重点大学，大学毕业学校又保送去了美国留学，硕士读过又读博，博士毕业后就留在了美国。美国虽然富庶虽然发达，儿子多么希望自己能够过去享几天清富，自己也多么希望能去外面看看，可语言不通风俗各异，自己在那儿既像瞎子又像聋子，甚至连一个三岁小孩儿都还不如，金窝银窝还是不如自己的狗窝。儿子回来吧？好不容易学了那么多年又实在有些舍不得，就这样母子二人也就形同单飞的鸟儿天各一方。好在现在通讯和交通都方便，想了就打个电话，既能看见人又能听见声，就像在跟前一模一样。实在不行，坐飞机不到两天也就到了一起。儿子是个孝子，无论多忙，过年是一定要回来的，两人一起去给他爹上坟，一起接他爹回来过年，空旷的屋子又充满了往日的温馨。时光如水，一晃又是这么多年，过了年儿子也就三十了，回回说工作忙回回说工作忙，这回肯定就能带回一个洋媳妇。王老太太充满了希望的喜悦。
王老太太是吃过苦的人，知道东西的稀奇和贵重，她专门在贴身的衣服内襟缝了一个大口袋，只要一出门，哪怕是到大门对面的小公园玩，工资本、存款单、身份证、户口本、房主本都统统随身携带，如同慈禧老佛爷出行带着护驾的千军万马一样，少了一样也会提心吊胆。
银行的人真多，不仅各个窗口都排着长长的队伍，就是长椅上也挤满了人，大家都怀着一样喜悦的心情。大家看着进来一位满头银发的老太太，都挣着给她让。王老太太惦念着儿、媳，所以也就没像以前那样谦让，取了五百块钱就匆匆忙忙去了市场。以前每近年关，猪肉都要涨价，五花肉能涨到五块，后座九块，排骨少说也得十八九，今年秋天不少地方都猪瘟横行，肉价飞涨，五花肉都卖到了二十，排骨更是飞上了天，一斤就得四十！王老太太已经有两个多月没沾肉腥了，可万一媳妇跟了回来，连根排骨也吃不到，儿子的脸往哪儿放？这亲事还能维持多长？常言说“酒肉的朋友米面的夫妻”，好钢要往刀刃上用，自己要省也不在这个时候啊，她一咬牙就大方了一次。世间父母情最真，血肉溶入儿女身。竭尽心力为儿女，可怜天下父母心。
从银行往东顺着马路走不上两百米也就到了市场，所谓的“市场”其实无非就是下马路进入小区的一条南北向的狭长的巷子。开始个别小贩放在路边也就图着方便，后来其他的一看生意挺好也就一哄而来，天长日久不仅形成了习惯，而且也得到了官方的认可。卖猪肉的都在路口东边往里，一家挨一家一溜排去，卖鸡鸭鱼的都在西边路口往里，一家挨一家一溜排去，卖其它的都在里面，颇有些以大欺小的意味儿，好在习惯成自然，谁也不去计较。王老太太习惯在路口往里走的第五家买：前面的贵，那些有钱的人把车往路边一停，往里面看了一眼拥挤的人群也就停住了脚步；最里面的便宜，可是卖的不是老母猪肉就是死的、病的。只有这一家还较为本分。今天人果然不少，市场像孕妇远远凸起的肚子，马路上的车流都常常被堵成一片无头的苍蝇。都全无了平日里的悠闲，进去的一概匆匆忙忙，出来的全都大包小包。王老太太径直挤到第五家卖猪肉的摊前，石板砌成的肉案子已空空如野，她心里一惊一抬头，黝黑的肉架子上只剩下四五个硕大而同样黝黑的的铁勾子正枯叶一样在风中荡漾着。她里揪揪的似乎被谁捏缩成了一小团，透过肉架子再往里面看去，远远的墙角，一个矮壮的汉子正在一辆半成新的三轮摩托车旁收拾丢在地上的刀具和沾满血迹的蛇皮袋子。
“刘师傅，今儿咋这么早就收摊啊？”
那汉子并没有停下手中的活计，扭回头：“啊，今儿就二十六了，再等下去就没天了，再贵这猪肉不还是得吃吗？瞧，都来买，所以也就快了点。”
“都来买咋就不多进一点？”王老太太有些失落，一阵酸溜溜的。
“能杀的猪越来越少，又不能都给了我一家不是？”
“那你说这肉价还要涨？”
“可不？国家又投了些，可那哪够啊？您老要是没买，那可得赶快哟。”
王老太太转头朝路口那几家看去：肉架子和肉案毫无例外全都上干二哥净二哥，就连平日里少有问津的猪头、猪蹄子也全都成了香饽饽了。她叹了一口气，无可奈何地向里走去。然而令她遗憾的是就连平日里常卖死猪娃儿的肉架子也只剩下了零零碎碎的肚囊皮。这怎么能给儿子媳妇吃呢？不行，明儿个说什么也得早点来。她嘟噜着，买了葱、蒜苗、莲藕及其它一些小菜，就在走到路口时，还留恋地朝东面那排长长的肉架子看了一眼……
三
王老太太一回到家立即又马不停蹄地忙开了，先是把干木耳、银耳、辣椒、粉条、粉皮、黑椒、八角、南德、桂皮等分门别类地放好，又择了葱、蒜苗、菠菜、小白菜……刘师傅说了，今儿可就二十六了，离过年也就没的几天了，还有猪肉、牛肉、羊肉，这该买的不都还得买？
等把一切都顺当的时候，身上一点的劲儿也就没得了，整个身子就像一张白张，腿脚都不是自己的了。真是老了，不中用了，当年把一车粪从地这头拉到地那头也没累成这个样儿啊。她想去摸口饭吃，屋漏偏逢连阴雨，头又晕了起来，天旋地转，整个人就像在打转儿。她知道，血压又上来了。不行，得躺一会儿。勉强走了两步，不行，头重脚轻啊，再往前走一步就有跌跤的可能，这一跤跌下去……正好阳台放着一个大沙发——那还是她儿子上次回来专门给她放到那儿的，她儿子说：冬天天气冷，地上到处都是硬梆梆的，莫说上了岁数的人，就是年轻人也容易摔跤。在阳台上放个沙发，关了窗玻璃，半躺半靠着，一边晒晒太阳一边听听戏，倒也是难得的享受——她扶着墙慢慢坐了下去，慢慢地顺过身慢慢地将上半身靠到靠背上，后脑勺枕着墙……
王老太太做了个梦，她不仅梦见了儿子，也梦见了媳妇，甚至他们身边还有个白胖白胖的小家伙正欢天喜地地追赶着蝴蝶，一家四口可开心了。可就在这时，王老太太突然感到身上一阵阵地冷……一下子醒来，太阳已经落到了前面两栋碉堡似的高楼之间，她知道，这该有四点了。她一下子又想起了刚才的梦，想到了高大英俊的儿子年轻漂亮的媳妇活泼可爱的孙子，像口味着一碗美餐她细细地咂磨着咂磨着，一丝甜蜜蜜笑意不禁浮现在脸颊。儿子要回来了，他的房间可还没收拾呢。犹如醍醐灌顶，她一下子坐了起来，书桌、床、凳子虽说全都盖了起来，也一定落满了灰尘，天花板、衣柜、地面也都该打扫擦洗了。
她也不觉得饿，全身都充满了莫名的力量。她找开儿子卧室的门窗，先把笤帚绑在一根竹竿上把天花板、墙壁全部反复清扫了几遍，又把床上、书桌上盖着的单子卷了起来一股脑丢进了卫生间的洗衣盆里——儿子给她买了洗衣机，她怎么也舍不得用，省一分儿子在外面不也就少出一分力？用干毛巾把儿子的席梦思上擦了一遍去水龙头上洗净拧干又擦了一遍……直到白毛巾拿起不见一点污色方才满意。儿子的书桌她特地用上了不少带香味的洗衣洁精，别看儿子小时候是个马大哈，越长越秀气越长越讲究，不仅自己天天收拾得干干净净，自己的小屋也一尘不染井井有条。她把书桌的两个侧面、屉子、下面擦完后又费力地挪过来把背面也彻底地擦清干净。她站在书桌前，看着自己汗流满面的影子，不禁流出少女般开心地笑。
天完全黑下来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王老太太这才用清洁球、油污净、毛刷子和清水把地板的角角落落清洗干净……
四
心中无事睡不醒心中有事睡不着，第二一大早王老太太就起了床——今天无论如何也要把猪肉买回来。
刘师傅的肉架子前又围了不少人，里三层外三层。这怎么行，猴年马月才能论到自己？论到自己还能有吗？她第一次放下架子伸着脖子去加塞，即使遭别人的白眼别人的谩骂也在所不惜。功夫不负有心人，她终于割到了自己如意的排骨和后座。当她欣喜地走到银行前时，一个念头猛地涌上脑海——儿子去他老大爹那儿是不是还得一个又肥又大的礼料呢？可不是吗？她赶紧往回走。刘师傅的猪肉已经卖完，提着这十几斤的东西往里又挤不进去，踌躇了好一会儿，一咬牙就在路口靠近刘师傅的那家砍了一个。
牛肉是在高竿灯旁，出了大门要往北走六七里的路程。六七里，若是在以前也就一会儿的功夫，现在走走停停，一个来回少说就得大半天。现在去，恐怕就到了下午，还会有好的吗？儿子从小就喜爱吃牛肉，人家外国妞顿顿不还都得几根牛排？明个儿吧。
她发好了面，又开始搞卫生。晚上新闻联播的时候，面开了，她丢下手中的活计包起了豆包……
二十八，王老太太在高竿灯旁买了牛肉；二十九，王老太太又在顺城弯买了羊肉。二十九晚上，王老太太又把该煮的肉该炸的菜全部搞定。她就像上紧了的发条，紧张而有序。虽然的确有点累，但累得充实，累得高兴。她一天天地算着，到了三十，儿子也就该回来了……
五
三十早上，王老太太又起了个大早，把所有的碗盘都找出来洗干净，该切的凉菜都切好，要炒的都准备挺当。切着切着，她突然又想起了一样东西——鱼！天啊，过年哪能不买鱼呢？她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放下刀擦了把手又匆匆走了出去。
银行晨好像一个集市，人挨人人挤人，就连大堂经理都被挤到一角动弹不得。这次谁也不让了，就是自己的亲妈也得按次顺。
王老太太在门槛外等得几乎哭出声的时候，一个人拿着一把钱挤了出来——邻居张科长。她仿佛看到了救星，一把就拉住了他。
时间已近中午，市场里的人所剩无几。王老太太踉踉跄跄跑到鱼摊前时，卖鱼的老头正好把一条刮好的大草鱼往厨房里提。她三步并作两步赶过去一把拉住，好说歹说几乎跪下这才买了下来。
下午三点，一切就绪，万事俱备人欠东风。王老太太贴好对联，打开电视，坐在沙发上静静地等候儿子的归来。她也许不知道，她最最心爱的儿子却永远永远也回不来了，他单枪匹马人生地疏又不谙于人际关系，工作经常变动，收入低且不稳定，压力异常得大，不幸的是今年初回美国的时候就已得了肝炎就转化成了癌，不久前在自己租住的地方悄然死去。
六
第二天早上，张科长吃过早饭，带着老婆、儿子来给王老太太拜年，门敲了很久却没有一点反应，心生疑忌报了警。警察打开门，王老太太客厅的灯开着，映门墙上的电视也开着，她一个人仰靠在门旁边的沙发上，嘴角流出一股殷红的血，那血滴在洁白的沙发布上，像一朵绽放的梅花……
（202001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