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吉方君(湖北黄冈) 【作者简介】吉方君,本名高永祥,男,湖北蕲春人,曾在南海舰队某部服役。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湖北省第二届长篇小说重点项目签约作家。作品散见《解放军文艺》《北京文学》《神剑》《西南军事文学》《西北军事文学》《战士文艺》《山东文学》《安徽文学》《延河》等刊。曾获全国长篇小说优秀作品奖、全国中篇小说一等奖、全国优秀图书奖和湖北省“五个一工程”优秀作品奖。已出版长篇小说《资教生》、长篇报告文学《大别山师魂》等。 无名二叔,原本有名。 在我老家的族谱上,摆在爷爷吉文昭名下的第二子吉武民,就是我二叔。爷是文字辈,叔是武字辈。这种辈份排列,源自四川内江的吉氏谱系。洪武年间湖广填四川,爷爷的先祖移民入川,两百多年后回流故地,才有了我们这个在当地独一无二的吉氏家族。 二叔在族谱里的名字,据说还是吉鸿昌将军亲赐。 二叔出世这天,一位身着长袍马褂的客商来家里“讨口水喝”,问及战乱农桑诸事,忧民之心溢于言表。祖父见其气宇轩昂,谈吐高雅,便求其为刚出生的婴儿赐名。来客欣然应允。在问及婴儿姓氏辈份之后,来客哈哈一笑,说:“真是巧了,原是同姓本家,就叫吉武民吧,愿他长大以后,威武勇猛,救国救民!” 这个为二叔赐名的人,就是吉鸿昌。这年秋,冯玉祥的西北军在中原大战中败北。作为冯军主力,吉鸿昌接受蒋介石改编,就任国民革命军第22路军总指挥兼第30师师长,以图保存实力,东山再起。那老蒋是何等阴毒狡诈之人,他设下“一石二鸟,剪除异己”之计,命吉鸿昌率部进攻鄂豫皖苏区。吉将军深明大义,对进攻苏区极其反感。他托病到上海,与中共地下党组织取得联系,随后又秘密潜入鄂豫皖苏区,化装进山考察,为率部起义参加工农红军作准备。正是因为有了这样的机缘巧合,二叔才有了一个不同凡响的名字。 可是二叔,却把这个名字改了。现在他的身份证和户口簿上,写的都是“吉无名”。 那好的名字,为嘛要改? 为这事,我不止一次问过二叔。 每次问,二叔总是挠着头发,吭吭哈哈,似有难以启齿的隐衷。 直到我参军这年,二叔才道出了实情。 一九五零年,二叔参加志愿军。在乡里报名的时候,负责登记的女兵是北方娃子。她听不懂二叔的家乡话,把吉武民写成了吉无名,还说二叔这个名字取得很好玩,一听就能记,永远忘不了。女兵说这话时,还对着二叔嫣然一笑。这一笑,竟让二叔羞红了脸。那时二叔刚满二十岁,正是春心萌动的年龄。那姑娘原本无心的一句话,一个笑,竟让二叔喜不自禁,生出许多荒唐的念头。 二叔参军前读过私塾,能写会算,能说会道,算是家乡的文化人。报名时,那女兵明明把他的名字写错了,他竟鬼使神差地连连点头,还说对对对,这个名字就是好,一听就能记,永远忘不了。其实是他对那女兵“永远忘不了”。若干年后,他还记得那女兵说话的语气和笑的模样,甚至连那女兵嘴角边的一颗芝麻痣,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就这样,二叔带着对那女兵不可名状的感觉,参加了志愿军。 这年十月,二叔跟随部队跨过了鸭绿江。 但他并不知道,在他入朝参战不久,那个女兵娃子就调走了。 从此,无名二叔再也没有见到那女兵。 二叔复员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有事没事老往乡里走。当年报名参军登记处,房子已经拆了。几年后,河下游建水库,乡政府搬迁,报名参军的地方被水淹没,留下的是湖光山色白云倒影…… 二叔常常独自来到水库边上,望着一望无际的水面发呆。谁也不知道他内心的失意和苦闷。 苦闷的二叔直到三十多岁才结婚。 乡下人结婚,那是要“闹新房”的。垸里的年轻人变着法儿戏新娘,一群姑娘则揪着二叔的耳朵,要他讲“恋爱经历”。这可真是难为了二叔。那时的他,虽然新娘子娶进了门,但他心里藏着的还是那个把他名字写错了的女兵。当然,这是他藏在心底的秘密。面对大家的戏闹,他告饶说:“我吹个笑话好不好?” “吹笑话”是我们乡下的说法,意思就是讲故事。 姑娘小伙闹新房,图的是个热闹。大家说好好好,吹吹吹。于是我二叔,便绘声绘色地吹了起来。 二叔吹的是他入朝参战的故事。因为二叔不是战斗英雄,所以他的故事大家只能当“笑话”,谁也不会当真。 但这并不影响大家的兴致。二叔一个“笑话”吹完了,大家又逼着他吹第二个、第三个。 二叔原本是个讲故事的高手。他的“笑话”一个连一个,让所有参加婚礼的人都听得入了迷。 从此二叔的“笑话”就不得消停。田头地角,屋檐棚下,稻场边上,大树脚下,劳动的人们常会找出各种理由,催着二叔“吹笑话”。 日子一长,二叔竟然“吹”上了路,大伙儿也都听上了瘾。大家一段时间不听二叔吹笑话,就都觉得日子乏味。二叔呐,跟大伙儿在一起不吹吹笑话,竟也觉得憋闷。 于是二叔成了村里的一道风景。忙时搞双抢,闲时挑水利,二叔走到哪里,就把笑声带到那里。七三年,二叔被选为生产队里的粮食保管,掌管着全队四十多户人家的口粮,虽是芝麻官,责任却重大。我后来想,乡亲们挑选二叔当保管,除了信任之外,一个重要原因,恐怕是想听我二叔吹笑话。因为小队保管的劳动场所,几乎天天都在稻场。每年夏收、双抢和秋收季节,稻场往往是全队劳力最集中的地方。大伙儿想听二叔吹笑话,进了稻场就多出了许多机会。 在我的记忆里,二叔吹笑话最多的地方也是在稻场。一场稻谷起草之后,众人到稻场边的大樟树下歇荫纳凉,每到这时,二叔就会来个“稻场开吹”,从云山围歼战吹到三所里阻击战,从松骨峰肉搏战吹到龙源里奔袭战,从高阳追击战吹到横城反击战上甘岭坑道战……吹得烽烟滚滚炮火连天风云突起雷鸣电闪。有回几个武汉知青听了之后,以为二叔是战斗英雄,嚷着要跟二叔合影留念。 二叔每次吹到兴头上,放牛回来的二娘总会冷不丁地来一嗓子:“老吉头儿,给我捡牛屎去!”弄得二叔灰头土脸,很没面子。 每到这时,众人大笑,作鸟兽散。 二娘其实是个贤慧人。她孝敬公婆,操持家务,还要早出晚归放牛割草捡猪粪牛屎挣工分,再苦再累也无怨无悔。但她却不喜欢二叔吹笑话。我曾问过二娘,大家都喜欢你嘛不喜欢?二娘说,你二叔这辈子就害在当兵上,把好好的一个名字丢了不说,还差点死在朝鲜战场,复员回来种田地,还好意思吹? 八四年,村里给年满十八周岁的村民办身份证。二娘说:“老吉头儿,这回你得把名儿改过来,不能再无名了!” 二叔愣着眼说:“改什么改?无名不是名吗?” 二娘跺着脚说:“你这辈子就叫无名吗?” 二叔一笑,说:“娃儿他娘,我这名字好记!” 二叔说这话时,又情不自禁地想起了那位嫣然一笑的女兵。 都三十几年了,还忘不了那个女兵娃子,二叔自己也整不明白。 二娘当然更不明白。她撇着嘴说:“名儿好记又有么用,你这辈子就无名吧!” 二娘没想到,二叔后来竟出名了。 一天,有个年轻小伙举着一听王老吉说:“无名叔,有人拿你做广告了!” 那一年,二叔年已六十三了。 六十三岁的二叔却身板硬朗。他板寸头发,精气神儿十足。有时穿上儿子捎回的冬常服,就像四十多岁的将军。 留着板寸头发的无名二叔,从此成了“王老吉”。开始是同辈这样叫,后来小辈也跟着叫。现在想来,村人如此乐意叫我二叔“王老吉”,是因“无名哥”、“无名伯”、“无名叔”等等,叫起来是多么别扭。 我们乡下有“众口肥田”的说法。也许是二叔的名字传得远了,县城一家王老吉饮料经销商慕名而来,请我二叔到县电视台做广告。不久,家里的电视机上就能看到我二叔了。他晃着一听王老吉嘿嘿笑着说:“我这个王老吉啊,最怕的是上火。一上火,我就要喝王老吉。不用担心什么,激情享受生活!” 就这样,无名二叔出了名。 成了“名人”之后,二叔拉起板车去县城摆摊做生意,买些蔬菜水果或是日用小百货。 二叔六十多岁弃农经商,原是冲着“名气”来的,以为去城里摆摊能赚大钱。他对二娘说:“凭我这张脸,往县城一站,摊子一摆,看我的人还不挤破头啊!” 可是摊子摆出之后,才知是空喜一场。 熙熙攘攘的农贸市场,没人认出二叔是“王老吉”,一个也没有。甚至,二叔在亮明自己的“名人”身份之后,仍然没人认出他来。 这让二叔很是扫兴。“上了电视,做了广告,居然没人认出我来,真是岂有此理!”二叔心里这样嘀咕。 为了招揽生意,摆摊的二叔又开吹了。不过这时候,他不再吹抗美援朝的故事。 世事难料,二叔参军时那个激情燃烧的岁月,已经一去不复返了。自从撤社建乡分田单干,听他“吹笑话”的人越来越少了。人们忙着种田种地,忙着下海经商,忙着外出打工,兴趣也跟着发生了改变。一把年纪的二叔,思想并不“僵化”。他及时跟上形势,吹些新鲜的笑话来丰富自己的生活。 但是不久,二叔的笑话就吹砸了。 这天,二叔的摊子刚摆出来,就碰上一个乞丐。那乞丐蓬头垢面,伸出一只脏兮兮的手,说这位大爷一看您就是个好人您就可怜可怜我吧,给我一点吧。生意人最忌讳的就是这个。二叔黑着脸,赶紧拿出一个饼子给了乞丐。乞丐拿了饼,鞠了一躬,想说几句感激的话,一抬头见二叔瞪着眼,就赶紧走开了。 二叔望着乞丐远去的背影,心里就想,这摊子摆出来还没开张,就遇上一个讨要的,今天的生意只怕要玩不转了。
二叔这么想着和烦着的时候,税管员来了,来得一点道理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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