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地书 每天如此,老乐将卡车倒进"自己的车位",按了三声喇叭:你们好,向隔壁左右的司机打招呼。隔得近的司机会同样以喇叭回两声:你好。隔得远的司机不用回头,听喇叭声就知道是谁来了。 位置是“划”好了的,约定俗成。蹲场子时间越久,地利越突出,位置越牢固。即便有人认为“老乐出车了,可以临时占一会儿”,老乐一回来,就得急忙让开。 卡车司机,不管什么言语,都喜欢用喇叭开腔。在高速公路,听不懂“喇叭语言”,有时还会冒着危险。比如,有小汽车超车,特别是女司机,她不打超车灯,却按“三音三节”的喇叭声联系前面的卡车司机。意思是:注意了,超车了,超……车……了。你也得回“三音三节”:知道了,你超吧,你……超……吧。 有新司机想要入伙,第一步就得学会听“喇叭语言”,否则,可能会吃大亏。 有一次,一个新司机抢活。老乐按响三声喇叭:喂喂喂……后面的“你懂不懂规矩”是潜台词,省略。 新手回望了老乐一眼,以为老乐是在跟他打招呼,鼓励他将生意谈成:好好谈,还回报以感激的微笑。因为老乐已经做了一笔生意,新手没开张,着急了。 老乐又按了三声喇叭:干什么?后面的“别人是来找我的”,再次省略。 有老司机听懂了,急忙过来拉走新手。“走吧,别人是来找老乐的。” 新手还在嘀咕,“凭什么说,别人是来找他的?” 老司机劝解,“凭心情,他说是来找他的,你就不能犟。” 新手气哼哼的。初出茅庐,无能为力。 老司机感慨:“等吧,熬吧。等待媳妇熬成婆吧。” 有好多司机没有熬成婆,半道上就垮掉了。 卡车司机,上车喇叭像人,下车人像喇叭。出一趟车,接触外面的人和事,件件有惊奇,个个有故事。揣在肚里,像发芽的土豆苗,一路生长,停车熄火时就是串出喉咙的当口。急急的下车,呯呯的关门,等于清嗓子,有话开腔,司机们便会兴致勃勃围拢来听稀奇。 老乐昨晚跑的一单货,短途,没挣多少钱,也没扫描到故事值得宣扬,车门就没有关得呯呯响。 老乐下车,顺手提了个空乳胶漆桶子,连塞在里面的海绵笔一起拎下来。老乐喜欢练毛笔字,习惯写“地书”,趴窝等活有大块大块的时间。有的喜欢坐在驾驶室里,躺在方向盘上,没有睡意,闭着眼睛,尖起耳朵听四方声音。有的喜欢躲在卡车屁股后面摔扑克牌,带彩,都指望没做到生意赢两个钱回家也可以。有的司机男女搞暧昧,热死都要在驾驶室里呆着,开一点点窗缝透气保命。只有老乐提笔写字,在宽宽阔阔的人行道上,显得一身正气,大气凛然,不露言语自露威严。卡车身架大,市区内不让停,被赶到外环。外环偏僻,能占的地儿多,一般修得很“高大上”,超人想象。车多,走马路,从来不堵。人少,人行道半天走不了一个人,正是老乐练地书的好地儿。 外环路旁边是一条大河。也不知是外环路借的堤,还是堤借外环路,设计者很有水平,堤路合一,集中投资造出眼前这么大一条河这么大一条路,很有气势,很有现代范儿。老乐一直这么想,他愿意把人想得聪明,愿意把事情想得美好。 老乐挽了一桶水,将海绵笔氽在河水里浸泡。笔用了一段时间,要换了,不是他记性不好,是他写顺手了,舍不得换。笔和人一样,有个性,相处久了,了解透了,有了如胶似漆的感情。马路粗糙,不比公园广场上的大理石路面光溜,公园里练地书用的笔,可以用好长时间。老乐一道两用,既照顾了生意,又照顾了心情,得到的收获是那些公园老翁无法相比的。 海绵泡软了,老乐伸手捏了捏,吐出一些浑水。海绵头干净了,跟河水一样清亮了,才满意地提起水,拎着笔,顺着堤坡往上爬。 此时已经不能算早晨了,太阳的刚劲正在发力,像一板板拍向老乐的巴掌,老乐的背心一块一块儿轻疼。老乐身上穿的长袖纯棉工作服,颜色有点深,喜欢吸光吸热。老乐不太喜欢穿这种衣服,但身不由己。有时候拉货进场,安检人员“百般刁难”,如果不穿防静电工作服,就有可能将你拦在场外。影响交货不说,你蹲在角落像“乞儿”,无奈又无助。好多年轻司机不懂道行,临场抓瞎,赔了时间又折钱。有老婆跟车的就是另外一句话:赔了夫人又折兵。所以,天气再热,司机都要如此着装。 老乐的海绵笔比较长,长得有点夸张,长得人们眼睛愣神。 没吃过猪肉看见过猪跑。别人写地书,弯腰躬身,海绵笔前伸,写起字来,一笔一画,一板一眼,字正腔圆。而老乐完全用手握着笔,虎口朝上,笔直笔直。他写字,有时如同研墨一样的动作,有时又用双手握笔,样子怪怪的。随心所欲,乱画一气。说是“丑书”吧,又还认得出是什么字。 有司机问:“老乐,你会不会写字?” 老乐说:“我不会写字,你会写字,你写两个我看看。” 有人操笔学写,写出的两个字比鸡爪刨的不如,只能伸手刨脑壳,不得不佩服老乐。 老乐说:“是的啦,杀猪捅屁眼,各有搞法不同。” 有人又发现老乐的字,老是一种字体,谁也说不上来是一种什么字体。这群司机,毕竟不是文化人,平时除了看几幅对联,很少接触书法。 “老乐,你写的称为什么字体?” 老乐说:“我也不晓得。” 有人讥笑,“大老粗娶媳妇,尽看人脸儿,不问人名儿。” 老乐写字,只是为了打发时间。乱写,想怎么写就怎么写,不会拿字帖照着临摹,何必来个什么字体呢?一直这么写,他觉得好看就行,觉得心里舒服就行。有的歌唱家,一辈子就一首歌唱得好听,就一直唱这首歌,一样的道理。 老乐的字写得越来越好看,熟练成精。 司机们反正无聊,没事围上来欣赏,说不出道道,但看着养眼。像看对联,看的是喜气洋洋,看的是红火劲儿。 有人看着看着,忘乎所以,迷恋半天,反而忘了自己的职责。 有顾客来叫车,看驾驶室空着,就会顺着人多的地方找来。看到老乐写字,也会被吸引。于是,老乐成了“公众人物”,印象深刻,生意”倾熟”,自然比其他司机要好多了,也算歪打正着。 有司机明白过来这个道理,耐着性子,蹲在驾驶室。但“专业劲儿”始终没熬过老乐写字的“魅力劲儿”,顾客还是往老乐这边跑,没办法。 有人冲老乐伸出大拇指,“还是你牛!” 河坡肩肩有三排树林,新栽的速生柳树,顺坡递次排布,整齐,恢宏。树冠不大,像撑开的迷彩太阳伞,为脚跟前两米远的地方,投下不大的荫凉。尽管数量多,由于规则严格,站的位置整齐划一,还是形不成一大片,被太阳分隔得很开,有点可惜。 荫凉越过马路牙子,投射到人行道上,像铺就的一张张颜色灰暗,形状不规则,大小不统一的宣纸。老乐就在上面写字,“一张纸”写四个字,刚好一句成语。成语也不能写多的,老乐记不住蛮多,写来写去就那么几个,简单的,够用就行。写多了,马路吸水快。太阳越大,天气越热,用的成语就越少。一遍刷一遍,一遍复制一遍,没人看出来是重复的。 马路是灰白色水泥混凝土的,不是刷黑的油渣。老乐心想事成,这儿天生的,就是为他准备好的地儿。不好好利用,还像对不起这种冥冥之中注定的“缘份”。 老乐并不是一上场就挥毫怒放,他从驾驶室拿出一把精巧的高梁穗扎制的“地扫帚”,将所要写的“几张纸”清扫干净,很有仪式感。虽然不是在斗室书桌上展纸压镇,但在心目中的神圣不会亚于深居画室书坊的书法家们。 看着干干净净的路面上,只要认真清扫,还是会积起一层细灰。如同看着干干净净的人,洗澡时还是会搓出许多泥疙瘩。因为路上有许多细小的褶皱,我们往往会看不见,会忽略这些不经意的飞尘。但它会沾笔,会脏笔,会坏笔。灰尘每次都会被海绵笔带起来,"蘸墨"时会很快染黑"墨水",写的字会留下“污迹”。所以,“墨汁”还是越清亮越如意,写的地书能发出水泽亮光。收拾干干净净了,老乐能毫无顾忌地转头重来,劲头不间断,心情不间断,能抒发出一路身心通畅的舒爽劲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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