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石油学校 ——1966至1968
成文说明:文中事皆真事,名却化名。 1 中午阳光的亮度和许多个中午并不能觉察出有多么的不同,但其烈度与夏天相较却是温水一样绵在人们身上。太阳有点儿南斜,落下来的光不是直直地射在人们身上的只是温暖而不是夏日的炽热,不过很舒适。天空不再是刚出窑的新砖一样的了,灰白的霭好像在半空中飘动。一会儿排成一个人字一会儿排成一个一字的雁们也早已销声匿迹,只有看不见的气流在半空中响动。 路的两边没有了一棵庄稼。田地都被农人们翻过了,一垄垄瓦片般的泥浪从路边伸向很远的地方。间或有地方呈现星星点点的绿,那是人们种下的麦和蚕豆刚生出的芽苗,它们没有足够强的抵抗力,在寒风里瑟缩着脖颈但又调皮地四处观望,想看看有没有可以躲风的地方。 路上的两个年轻人,都用胳膊挽的一个当年很时兴的帆布包。这包草绿色的有拉链的并且还有两根粗的提带,便于人们提动或者手挽时不至于有十分吃力的感觉。包不大但看不出里面装着什么东西。不过肯定不是金子,这一点是从他们轻快的步子就可以判断的。矮一点又胖一点的就是曹某生,瘦一些又高一些的就是我了。 在儿子将要离开家乡的时候,上天门城从来不肯吃一碗面条的我的父亲,决定给儿子置一些行头。那只草绿色的包就是他上天门的收获。此外很少给我买衣服的他也很犯难,不知道该给我买什么样的衣服。凡贵的就是好的吧,一分钱一分货。他犹豫许久,一件墨绿色平绒外套被他收获了回来。此刻这件父亲认为高档的并且给儿子第一次买的衣服正套在我的身上,引得路人们不时地看一看这个小伙是否来自一个叫做非洲的大陆。 “你这衣服是女式的。你姐的吧?”曹某生问身边这位同年级不同班的同学。 “我父亲前天买的,我也不喜欢。”我无奈地说。 “不喜欢还穿做什么?” “我父亲第一次给我买新衣服。” “你以前未穿新衣服?” “穿哥哥换下的。” “从来都没做过新的?”曹某生严重地把头摇动他也不怕摇成颈椎骨折。 我有些悲哀地点了点头,他可是害怕把脖颈弄得颈椎间盘突出,听说那病难治。 “哦!遭孽!” 这一声便让我们开始了沉默,是否有思考得问一问我们才会有答案。可是那个年月的那个日子没有人去问这一问题而且我们也没有相互地询问,因此这便成了永远地没有答案。 离开家的时候母亲给我装了衣物,常换洗的衣物还有肥皂牙刷等。可是冬天了,天气很冷的,我的姐姐便用她去参加挖河的补助钱给我买了一些毛线并学着织了一件毛衣。毛衣是红色的让我穿上有点精神。有了这件毛衣加上父亲买的平绒外套,这对于16岁的我,应付这个冬天是没问题的了。我的鞋也是新的了,一双绿面的回力鞋,不过袜子还是哥哥当兵时留下的。 祖母不在了,姐姐也出了嫁。我的父亲帮儿子提着包走在前面。我与祖父告别,那个老人抹了一下眼睑告诫我:“在外面要吃饱啊!” 只有他才知道他的孙子总是没有吃饱过的。 我深刻明白其中的意义以至于总是不能回忆这一句话,因为回忆就意味着伤感。 走过黄某青家门口时小青不在,在离开故乡的这个日子没有了儿时的朋友的一番相别,我感到西出阳关不知还能否再见到故人。别时容易见时难哪! 黄家大妈从屋时拿几颗鸡蛋出来。 “谢谢您,路太远拿不了这些的。” 那个老阿巴只好缩着手说着一些好好照顾自己的之类的话。与村里的熟人的招呼也很简短,我生怕刺激当年没有考上中学的同龄人或者他们的父母。 父亲没有多少言语,走出村后不远我便让他回家。父亲便把提包交给我,他尚不能意识到这个儿子会走出故乡有多远。 这只有我才知道。 故乡,故乡的人们,再见了!严伍台!以后回来就是个客人的身份了。 虽然这里给了我太多的苦难但毕竟是自己的根呵。我不禁流下泪水但旋即抹去,大步子与故乡越来越远了。 我是从黄潭中学后面走过而进入黄潭街的。对于那所培育自己三年的中学,我很想进去与自己的师长做一个告别。但我什么礼也没有带,再则去后对老师不知说什么好。文化大革命让老师们尽说一些很时兴的语汇。 “如果是客套虚伪的告别不要也罢。”我就是这么想地跨过那入校的路口。只要一跨过那路口,再想回去的决心就不是那样地坚定了。一个不坚定的犹豫就让我进入了黄潭街,就上了摆渡的木船,就到了哥哥的同学马某芳的屋后。于是我意识到,离亲人离师长是越发的远了。 没到中午我就赶到了同学曹某生的家。曹某生正在等着我。他的母亲,一个失去丈夫的女人很热情地给这两个未来的中专生做了饭菜。 我们吃过后就一起告别那位母亲。我们还有很远的一段路,没有现代的交通工具,我们只能一步一步地去接近那个目标。 我就这样回想着,岳口到了。 岳口是襄河边的一个码头。一条高高的大堤把江水与岳口街分隔。候船室就在堤边。我们去石油学校要在这里坐船。 船讯告诉,从汉口到沙洋的船下午四点才到,意味我们将有3个小时的等待。不过这3个小时在我们对于中学生活的回忆与评论中很快就过去。 从交谈中我得知曹某生定婚了。他在我超过三回的要求下,还给他吃了家里带着的火烧巴子,他才把一个很让我吃一惊的彩色照片拿在手上,只让我看却不肯让我接过手来,这叫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这个姑娘是不是很漂亮我没有立即的评论,我只是看得有些发呆。这样地看,还让曹某生胳膊往后缩了40公分,“你近视么?” 我自觉有些失态,向后仰了一仰,“真好看!” 看得出曹某生是很宝贵这女子的,他在收回照片后用一片缎子布料将那照片包了,很用心地放入一只黑色钱包生怕把照片折了。 “她对你好啵”我多余了一个问。 “你说呢?” “我怎么会晓得?” 曹某生便凑过来让第三个人绝对听不到,“我们在一起过了!板上钉钉了。” “你好福气。” 曹某生告诉他;“这女子是妈妈给找的,好多个人到她家提亲。” “最后你得了。” “她没读过书想找一个有文化的,我不是中专生吗?人家这才答应。” 是的,有文化好的,我想。这时我才明白了书中自有颜如玉的。 一声我从没有听到过的什么鸣叫,曹某生说:“船到了。”果然不少的人从候船室里往大堤上跑。我们也就跟着人们跑。 轮船溯流而上,在晚上8点时分才在一个叫红旗码头的地方停下。因是上水,船的停靠容易得多,要是下水船头还得调过头来迎着上水才能停靠。 红旗码头是我们的目的地。 红旗码头显然是个新码头,下船的人不多。不过码头上灯火通明,人们从货船上卸着煤和机器。 两个年轻人上得码头后不知道石油学校怎么走。一个中年汉子告诉我们。很不巧线路班车刚刚收班,我们只得走路才能到达一个叫五七厂的地方,那里有我们的学校。那人还很热心地说,路就顺着这条石子路,不走土路不拐湾,走到一条柏油路了就是五七厂了。 从红旗码头到五七厂约有10多里路,我们到五七厂时已是晚上10点多了。我们也很快地找到了先来的同学王某元等人。王某元把我们领进学校,这时我们才明白学校只不过是几栋芦席棚,地面没铺水泥也没自来水,人们只是在床头挖一个小坑刚好脸盆那么大,把脸盆扣在上面,一晚过后坑里竟也有了清亮的水。 这天是1966年12月26日。 我们未能及时到校。 过了一个晚上的早晨,我早早起床自小水坑里取水刷了牙,用王某元的盆洗罢脸,就溜到了外面。 田野上的雾幔知了的翅子一样的轻薄,在风的摇动下左右地晃动。太阳还没有露面,但东边的天已是橙红的了。春雾雨冬雾晴,当地的民谚是这么说的。 又是一个大晴天。 我扫视这地方。一条不到1000米长的柏油路两边,一色地排着几排芦席棚,那边挂着红十字的医院也是芦席棚,还有一座很高大席棚像是一座礼堂。与这条柏油路相垂直的一条路是石子路,那是我们昨晚走过的。路边是新挖开的河,想必这路新修不久。与脚下这条柏油路相接而延伸的路也是石子的,只不过窄小了很多,看样子是一条老的路,通向的不知是何方。 所能见到的一切都没什么特别,只有一座芦席棚前挂的一块木牌:中华人民共和国石油工业部五七厂,才算得一些气派。 这时王某元在身后喊:“***,吃完早饭后去报名。” 报名地点在学生食堂旁的一间小房里,一个矮小的男人抬头看我一眼:“你叫什么名?” 像在多年前一年级上学那样,我赶忙递上录取通知书。 “填表。”那人递过一张纸。 “苏老师,”王某元对那矮小的男人说,“这两位同学没带棉絮,能不能帮帮忙?” 那人正要说什么但没有说什么,他只是立了起来向我身后的一个来人打招呼,“陈校长来了!” 听说来了校长,我立即回过头喊一声校长好,还鞠了一躬。 校长显然对这个有礼貌的年轻人好感,像一位长兄一样地问道:“都安排好了吗?” “好了,就是晚上冷。” “住芦席棚是有些冷的,过些日子就好了。” “我们没带棉絮。” “呵!冬天没棉絮不行。小苏,给这两个同学解决一下。” “好,报完名我就带他们去总务处领。” 我很快就明白了,学校是石油工业部江汉勘探处办的。因为战备对外称五七厂。 五七厂的工委书记叫马某祥,厂长叫冯某富,也兼石油学校的校长。陈校长是第一副校长,叫陈某勇。为了油田的未来发展,石油部经国务院批准办石油中专,1965年已经招了一批初中生。我们是第二批招生,但较第一批学生却多了许多,且生员来源广,来自湖北省多个县市。没有校舍,老师也是从工人队伍中抽调来的。 我们老师是个女的,叫高某君。 这样的学校叫我确实没曾预料。不过这些我都顾不得了。我要把通讯地址搞明白。 王某元告诉了我。 地址有些怪:湖北武汉潜江一村63号邮政信箱。 我怀疑这地址不能通信。 “***,快去办学生证还领钱。”同学曹某生在外面喊叫起来。 “要带什么啵?” “把录取通知书带上就好了。” 我来到总务处时,同学们已排了长长的队。这时我的中学同学王某元喊我:“***,这边。” 王某元把我放在了自己前面,我还是有些不好意思。但前面也有不少的人招呼自己的同学也插入了。 办证要交两张照片。这点我早有准备,我把中学毕业照的底片在黄潭相馆一下子冲洗了十张,到了新学校这些是必须的。 还领了钱14.5元生活费。这是我人生以自己的名义领得到的第一笔大钱。卖莲蓬卖柴火都是几角的,一元的不多。又还领了衣服,衣服是灰色的,布料是再生布的,那线像毛线一样粗且没有领。有同学说这种衣服是劳改犯穿的。我穿上很热乎的,这是我第一次穿上新的棉衣。我有点要落泪的样子,这是我自己的棉衣了。 学校食堂的饭是凭粮票的,一月定量35斤,用粮票换饭票不加钱。菜两分一个,有肉的也才8分钱。我不会吃肉,一个肉菜可以吃一天的素菜还有多余。 我想,发了钱又发了粮票,还有学生证听说还要办医疗证,这些都只能放在父亲给买的那个草绿色的提包里。下月发了生活费还得买个木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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