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吹沙见金

辛迅沫

　　短篇小说
　　吹沙见金
　　一
　　占丽的老弟向女朋友介绍家人时，说他们家有“四大长老”:老爸，老妈，老姐，加上自己，老弟。
　　老爸老妈开心不完，唯有占丽略显尴尬。老弟从小就这么喊的，她觉得亲热有加。现在，三十多岁，没有嫁出去，连男朋友都虚位以待，成了名符其实的老姐。当着外人这么喊，占丽的感觉反过来了，有点儿忌讳和应激反应。
　　老弟说:“我来跟你介绍一个吧。我一个哥们，当老板的，特有钱。”
　　占丽说:“跟你当哥们，会有一个好人吗？”
　　老弟说:“偏见，老姐。”
　　占丽说:“是不是一身横肉？”
　　“偏见。”
　　“是不是脖子上挂一串土豪项链？”
　　“偏见。”
　　“是不是胳膊上画青龙白虎，还手牵藏獒？”
　　“你这样，没法跟人说话了。”
　　“是不是开一辆越野跑车，深夜拉风？”
　　“这个倒不是偏见。”老弟经常和一帮哥们偷偷半夜飙车，被警察处理过好多次。
　　“像你这样的哥们，不如乘早洗洗上床睡觉。”
　　占丽忽略了老弟的女朋友就在旁边，三个人一起尬笑。
　　双休日，老弟和女朋友约占丽一起出门野游。“老姐，我们到白马洲去吧？”
　　白马洲在汉江里面，离城区六十多公里。枯水季节，祼露出一望无际的大沙滩，是年轻人野游玩乐的好去处。
　　占丽说:“不去，上班累死人了。好不容易等到星期天，好好补瞌睡，我要睡他个地老天荒。”
　　老妈满含希望地说：“你不能老关在家里，还是多出门玩几次好些。”
　　占丽当嫁没嫁，把老爸老妈愁得日夜无眠，两鬓暗生白发。
　　占丽是个乖女，为了减轻父母压力，表示自己在努力，便不再拒绝老弟盛情。
　　老弟推着占丽肩膀出门。“这才是亲亲老姐。不怕慢，只怕站。”
　　读大学期间，同学们谈朋友成风。但人生路途未定，许多同学卿卿我我中，普遍感到迷茫。
　　占丽也沉湎其间，与她相处的男朋友是北方人。占丽问:“我是南方人，今后可能要回老家，那么远，怎么办？”
　　男朋友说:“那是遥远的事情。你看，有没有哪一对是一块儿的？”
　　占丽想了想同学们，都尽如此，都一样对待，爱情的前面是“青春”。
　　在学校，没人出双入对相互照顾，会显得十分孤单和不完美。占丽不能超世脱俗，心甘情愿地接受了。两个人相互得到的同时，又在相互失去。
　　毕业之后，占丽回到南方，男朋友回到北方。两人之间一根悠长的线，拽了几拽就莫名其妙地断了。
　　说穿了，其实都知道原因。他们要凭资源找工作，而资源大部分聚集在老家。这是命数确定的，“青春”在事业面前，命比纸薄。
　　占丽医学院本科毕业，却没有找到相应的医生职业。他们家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当护士的机会，占丽在一群卫校毕业生中脱颖而出，才进了市中心医院。不过，有一个好处，家人如果有点小问题，不用上医院。占丽能在小药店卖药回来，扎针输液都可以。也许是家人，要分担一点占丽的压力。老弟的臀部被占丽扎得最狠，扎得老弟嗷嗷直叫：“老姐，这不是硅胶，这是真人！”
　　男朋友分离，职业不如意，给占丽造成了思想包袱。本该笔直的道路，发生了波导弯曲。
　　二
　　老弟就是个傻大个，肉肉的。小来，占丽就喜欢在他身上掐一把。老弟挺会来事，装腔作势大哭告状，引来一阵父母责骂，“小丽，你怎么回事？弟弟是让你来照护的，不是让你来掐的。”
　　老弟越告状，占丽越“欺负”老弟。父母忙生意，姐弟独处的机会多。占丽“恨意绵绵”，“让你告状，让你告状。”
　　老弟越大，越不吭声，越来越有男子汉气魄。“老姐，你掐吧。”
　　占丽的生活里，还只有老弟越掐越肉多，越掐越亲热，越掐越舍不得掐。
　　占丽每次寒暑假回来，老弟会挺着虎实的肩膀送上来。“老姐，试一试，看你老弟有多会过日子。”
　　自此，占丽养成了喜欢掐人的习惯，爱谁掐谁，包括前男友。
　　老弟读书不行，早早的在修车行当学徒，现在成了师傅。一个月几千块钱，过的就是粗糙日子。可老弟出生运气好，爸妈只会攒钱，不会用钱。他吃喝不愁，蛮会玩闹。
　　夏天，汉江江水丰盈，水面宽阔。老弟集合一帮师兄弟和朋友，天天在江里玩摩托艇。越野车一开，后面挂一个拖挂，车里满车赤膊青年。
　　老弟的女朋友就是坐在江边，欣赏水上飞艇着迷，爱上老弟的。有缘份，什么场合都是机缘巧合。老弟相信缘份，一直热心拉着占丽入伙，寻找缘份。
　　越野车呜呜呜的，不带节奏，往前跑得挺带劲。
　　老弟和女朋友坐在驾驶室，一直讲着话，大一声小一声。老弟嗓门粗，像河马吼。女朋友嗓音细，像鸦雀子叫。他们两个是怎么生活到一块儿的，真是稀奇。
　　占丽横睡在后座，被老弟和女朋友聒噪得昏昏沉沉。
　　“老姐，到了呢。”老弟喊占丽。
　　占丽歪歪斜斜爬起来，朝车窗外面瞄出去。
　　越野车行驶在一条河堤上。
　　河面很宽，有护坡护肩和道路护栏，河水湍急。能明显看出是近几年竣工的工程。
　　占丽发问，“这就是汉江？不是说枯水季节吗，怎么还看得见江水奔流呢？”
　　老弟说：“老姐偏见了不是？要不，怎么叫你出来见世面呢？这是一条河，兴隆河，汉江支流。”
　　占丽没有来过白马洲，更没见过兴隆河。她天天喝的自来水就是从这条河里提取的。
　　占丽稍稍来了一点精神，和讲故事一样，听到了与自己关联的根源。“哦……这就是兴隆河。浇灌着一大片土地的兴隆河。养育了几百万人的兴隆河。”
　　老弟女朋友赞诩道：“老姐真不奈，出口成章！”
　　老弟一唱一和，“要不，怎么爱死我老姐呢？”
　　占丽说：“我的牙好痛啊！”
　　老弟说：“我是才学的牙医，车上有老虎钳子。要不停车看看，拔了去？”
　　姐弟说说笑笑，瞬眼间，来到白马洲。

辛迅沫

三
这里是汉江迴弯处。
这边是兴隆河取水口，直接豁着大嘴咽吞，气势磅礴。对岸才是高耸的天马山和辽阔的白马洲。
白马洲前面不远，是国家南水北调源头工程：兴隆水利杼纽拦江大坝。
正是有了拦江大坝，汉江下游的水势才有了中规中矩的表现。像一个人均匀呼吸，健健康康。白马洲才有稳定的特征，不再时不时的被大水淹没。
白马洲一半是汉江上游冲刷而来的积沙，一半是天马山上冲刨下来的砾石。
听说白马洲上宝物不少。江水边布满奇石，白马洲上蕴有金银。吸引着很多游客前来踏水寻宝，吹沙觅金。
汉江上，一条大坝拦腰横锁，驯服苍龙。汉水由此变得温柔贤淑，风趣有味。
老弟熟门熟路，顺着天马山一条山路旁边的野道，准备下到峡谷。
“老姐，安全带系好了，坐稳了。”
占丽担心，“这是人走的道吗？”
老弟说：“我们不是人，是天马山的神仙，所以敢走这条道呀！”
野路无道，是越野车强硬撑开的两条车辙。大坑大洼，山石祼露，像神兽张开的血盆大口。越野车落到上面，有时只有三个轮胎落地，像杠杆一样晃悠。
占丽喊：“我下去走吧。”
老弟喊：“没事。就是滚下去，只是练几个跟斗，爬起来再跑。”
老弟买的就是能翻滚的越野车，重心低，吨位大，只要不落入水中，生命无忧。平时看不出来，在荒坡野地正是逞能时刻。
老弟和女朋友表情轻松，仿佛经历过无数次大战火。占丽这才相信老弟有这种本领。
越野车顿一下，颠一下，翘一下，一声声发吼，一阵阵弹跳。
占丽尽管摇晃得厉害，却只是摇晃。一颗心因为有老弟陪护，还算安稳。
下到峡谷，有一个石滩，怪石嶙峋，那才叫没有路呢。没有路反而到处是路，越野车可以乱跑。还可以扎到旁边溪沟里，洗个淋浴再爬上来。
什么人就把车开出什么样的性格，老弟把越野车开得像出山老虎在石滩上奔跑，水花四溅。
占丽看得出来，这道峡谷很大。丰水时期应该是万马奔腾，不会永远是眼前的细水温流。峡口的白马洲，就是天马山英雄万年的见证。
峡谷转过一道山崖，陡然向汉江敞开视野，和占丽他们在车上看到的感觉一样。
白马洲一马平川，广袤无垠。有一种孕育生命的土黄色，仿佛延展到天边，与白云蓝天相接。
这种场面，谁人都会被震撼。
物随景移，人随物动。越野车奔驰在白马洲上，是一种发疯状态，很能吻合占丽他们此刻心境。
白马洲上的沙石粗重，任凭车轮卷起一道道壮观的沙流，却不会扬起漫天沙尘。像一个人心潮澎湃，表面上却看不出多大动静来。这种持性很能安慰人心。
    四
等占丽他们到来，白马洲已经聚集了三十多辆越野车。人群三三两两聚拢一堆，男男女女都挺多。
人群看到老弟，都有了动作。有的招手，有的喊话，“群情激昂”。
占丽问：“他们那么激动，你是他们的老大吧？”
老弟说：“偏见。是我们迟到了，他们等的时间过长。”
“等你干什么？”
“上一次接力赛，我们小组翻车输了，决定今天再赛一次。”
“又飙车？”
“老姐偏见，在这儿不叫飙车，叫赛车。这么大的白马洲，天地任我横。”
老弟下车，连连向他的哥们拱手。“对不起对不起！我们开始准备吧。”
老弟来迟，是因为临出门在等占丽化妆。
老弟说：“用不着化妆。”
“女人不化妆叫女人吗？”
这句话又一个不小心，针对了老弟的女朋友。到白马洲玩耍，跟泥沙打交道，不好照护妆容。
“好，你化你化。”
占丽快速化妆，还是占用了半个小时。
老弟所说准备，主要是防护穿戴。人们穿得有点像动画片里的“奥特曼”，又有点像橄榄球场上的运动员。在占丽看来，此类型不像人类。
老弟女朋友也在穿戴。
占丽问：“你也上场？”
老弟女朋友说：“是参加，坐在旁边，不是上场。”
占丽认为，此话过于矫情。
老弟朝旁边的车手喊：“大隋，我叫你带的一套防护服呢？”
“带了，在这儿呢？”叫大隋的小伙子，彪形大汉，撑身站在越野车旁边，威风凛凛。
占丽平时与医生护士病人接触的多，多是“文弱书生”风，见到像眼前这么伟岸潇洒的男子很少。看到大隋铁塔般的耸立，相互对照，瞬间就能显示出占丽特别娇小柔媚。
放眼一溜望过去，男人小伙子个个和老弟一样壮实。也并没有看到“粗项链”“青龙白虎”“藏獒”等物，占丽的印象好像落后一个年代，蒙上了一层沙。
大隋拿过来一套防护服，女人的。
老弟说：“老姐，把手机镯子项链全部交给我。”
“干什么？”
“穿防护服呀，你这些东西喜欢伤人。”
“我也参加？”
“不然，来白马洲干什么？”
“看你这架势挺吓人的，安全吗？”
“没有绝对安全。”
“这些人都没有心脏病高血压？”
“老姐偏见，年轻人呢，怎么会有你说的这些东西？”
占丽为自己的多虑笑起来。
按老弟安排，占丽要上大隋的越野车。
占丽问：“这就是你要跟我介绍的哥们？”
老弟一愣，随即一笑。“噢，是呀。那边站的几个，都没有谈女朋友。老姐相中谁，直接上谁的车。”
占丽不高兴了。“你原来是逗老姐玩儿呐？”
老弟敛住笑容，“哪能呢？”
占丽说：“我还是上你的车吧？坐后座。”
“后座危险性大，不行。”
“逼老姐？”
“舍不得。”老弟吩咐女朋友上了大隋的车。
占丽穿戴一身防护服，紧绷绷的，远没有护士服舒服。
    五
比赛开始，一辆辆越野车随着指挥人员的令旗起落，鱼贯而出。
老弟说：“老姐，你的手别拉在扶手上，别试图跟颠簸对抗。放松，别紧张！”
占丽第一次面对如此场面，浑身皮肉发紧。
前面的车都已经飞了出去，轮到老弟了。
大隋转了一圈，轰鸣着从老弟身边飞驰而过。一个红绣球一样的东西从大隋手中抛飞，准确扔进老弟的车窗。
老弟一脚油门，越野车咆哮而出。
占丽后背紧推，负重感特别强烈。
轮胎刷地吹沙，车后扬起两道沙幕。
越野车越来越快，越来越轻，像飞艇在江面上飞驰。
眼前的沙洲，像波浪迎面而来，为“车”而开。
老弟说：“老姐，看前面远处，别看旁边。”
占丽想按高速公路开车的经验，盯着前面的车辆和弯道上的一片树林。却发现，白马洲上一片空白，只有远处的天马山和天上的白云能做参照物。
白马洲，宽阔得不可思议。白马洲上，任意驰骋，不愁与谁相撞。
坐在车上的占丽，仿佛安了一副翅膀，在白马洲上恣意翱翔，意欲飞上天马山巅峰。
占丽正在沉醉，老弟突然喊道：“老姐，前面是一段斜坡弯道，容易甩尾翻车，坐稳了。”
占丽还没反应过来，越野车像脱缰野马，飞身驶入弯道。车辆漂移，车轮下推出卷卷泥沙，像横过来的海浪，呈扇面喷射而出。
占丽随车像坨螺一样旋转，紧接着来了一个凌空翻转。
翻转了几周不知道，占丽的身体虽然强健，但经不起这番高强度折腾呀。占丽感觉晕天倒地。
老弟像没事人一样，越野车落稳，继续催加油门。越野车左右摇摆了一阵，继续往前凌厉奔跑。
老弟问：“老姐，爽不爽？”
占丽说：“吓死人了，还爽？”
身上的防护服和安全带都扎得很牢固。越野车打了几个翻滚，除了车身上沾满泥沙，没有变化。
老弟说：“前面还有一道飞舟。老姐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如果有，我们就退赛。”
“你把老姐看扁了。”有了刚才“斜坡弯道”的锻炼，占丽恢复了精神状态，胆量大增。
“进步。”
越野车继续奋不顾身勇往直前。经历过前面的大阵仗，占丽的恐慌随之被甩在了后面。她相信自己，相信白马洲。
那道飞舟之处，有一个坡坎差，不大。但由于越野车速度较快，会像炮弹一样发射出去。如果风阻不匀，空中无法调整角度，就有可能“砸场”翻车。
不过，此地安排有一个救护小队，扳正车辆只是在一起喊“一二三”之间。大多数时间，救护小队是在拍手喝彩。
老弟驾车水平了得，把越野车开得像飞机，稳稳降落。
老弟把“红绣球”传给了下一位车手，停了下来。
老弟的女朋友和大隋早已脱下防护服，恢复了原貌。
占丽脱下防护服时，老弟的女朋友笑起来，“老姐，你照一照镜子。”
占丽朝后视镜一瞄，她早晨精心化的妆，全部花了。
老弟拿来了几瓶矿泉水，递给占丽。
接力赛结束，老弟一组赢了。
占丽问：“什么奖励？”
老弟愣了一霎，一指女朋友，“这就是奖励。”
占丽明白了：年轻人玩的开心快乐就是奖励。
这时，白马洲上过来一队游客，正在向汉江水边而去，准备去滩边“踏水”。
这是从天马山上下来的。
队列前面，打着小红旗的导游对着扩音喇叭说：“我们天马山景区，处处是惊喜。大家注意脚下，美丽的白马洲，说不定就有美丽的黄金疙瘩，等着大家去发现呢……”
游客热情被成功激发，真的将注意力放在了脚下。有的人还用脚去踢耕刚才接力赛时，越野车刨起的浮沙。
毕竟，人人崇尚“心诚则灵”，人人希望“吹沙见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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