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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月光像清冷的河水洒向广袤的大地,也洒向县城西南十一公里处的中陈岗村。今年的冬天特别得冷,仿佛又回到了四五十年前,刚过农历的十月便天寒地冻滴水成冰。还不到九点,整个村子就已安静了下来,大家都早早钻进了被窝。位于村西南头一家的陈凤梅家也安静了下来,以前彻夜难停止歌唱的蛐蛐也全都销声匿迹,可是东厢房里的陈凤梅却并没有睡,也没有开灯,她已停止了哭泣,静静地呆坐在书桌前的月光里,她心若止水,脑也若止水。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大约又过了二十分钟,她站了起来,一歪一歪地走出东厢房、穿过堂屋来到父母和弟弟居住的西厢房。借着朦胧的月光把床上床下收拾了一遍,她直起身又四下看了看,该叠的叠了,该拉的拉了,该扶的也扶了,实在没有什么要做的了这才退回堂屋一转身拉开门走了出来。
陈凤梅家的院子是东西长南北狭的长方形,大门开在西边,西围墙和正房之间是木头搭起的棚子,那里原是牛棚,自从几头牛卖完后里面就堆起了家什和包谷棒子。南围墙用红砖砌成,一人多高,下面实心上面镂空。南围墙外是菜地,也是规规则则的长方形,有院子的三到四个大,种着整整齐齐高高矮矮的各种蔬菜。菜地南面是一口异常宽阔的堰塘,泛着看着就让人心颤的粼粼波光。池塘外便是一望无际的田地,新种的麦子刚露出地面咫尺长,但看起来却蓊蓊郁郁的煞是喜人。今晚是满月,挂在浩渺的苍穹特别严重得明亮特别地精神。院子的东边是一溜两间的低矮的坡房,好像厨房模样,一间在院子里,另一间则伸进了菜地。
陈凤梅走下台阶来到了院子中间,回转身,深情地看了一眼,深深地鞠了一个躬,一转身毅然决然地向南围墙走去……
二
妇女主任陈琳玲伺候晚归的男人吃罢饭,又为他起了一盆洗脚水,把床铺收拾好后从婆婆怀里接过儿子。儿子晚上不但闹瞌睡,而且认人,必须妈妈抱着才行。又是摇又是唱,儿了总算睡着了,她轻轻脱去儿子外面的棉袄轻轻往被窝里放。
“你还出去啊?”陈琳玲的男人看出了蹊跷。
“春山小爹下午又住院了,卫华婶子跟志强也跟去了,只剩凤梅一个在家,我过去看看。”
“啥事都往一起赶,这家也够不幸的。”
“可不是?砸锅卖铁总算把凤梅供了出来,华中理工大学,多好的大学,那么多男孩子都难以考上,凤梅总算挣气。可谁会想到眼看大学就要毕业却得了这种病!当爹做妈的谁个不忧怜?幸亏在这个好时代,生活有低保,住院有医保,平时地里的活计大伙帮衬着不说,上上下下还有那么多领导关心。”
“谁说不是?要不把她喊来跟我们住一起吧。”
“我也是这么想的,可她那性格,怎么会来?”
陈琳玲穿上长袄子,刚要往外走,被窝里的儿子哇地一声石破天惊般地又叫唤起来。她回转身,踌躇了一会儿:“我还是抱着吧。”
三
陈琳玲抱着还不到两周岁的儿子来到陈凤梅家的大门前。
“凤梅——”她扯起嗓子大声喊道。
没有回声。
停了一会儿,她腾出右手啪啪地拍了几下门,又喊道:“凤梅——”
还是没有回声。难道睡了不成?“凤梅——”她努力挺着身子又腾出右手轻轻推了一下门。门没有上栓,开了一条缝。“凤梅——”她一边喊着一边挤着门跨了进去。
哪间屋里也没有亮,难道真是睡了不成?即使睡了喊这几声也该听到了啊?咋连门也没栓呢?“凤梅——”她放低声音喊道。
还是没有回声。
这才怪了,她去哪儿了?她下意识地去推了一下门。门又开了。她后背一凉,心嗖地提到了喉咙。她有些后悔,为啥没让男人跟自己一起来呢?她硬着头皮抬起脚往里走。“凤梅——”她熟练地开了堂屋里的灯。傍晚的凌乱又恢复到了以前的井然有序:歪倒的凳子、椅子整齐地摆在了墙边,地上扫得干干净净,桌子擦得照得出人影,满墙的奖状熠熠生辉像无数个陈凤梅灼灼绽放的神采。这孩子去哪儿了呢?“凤梅——”她又喊了一声,走向东厢房,在门口拉亮灯走了进去。床上的被子半敞着,小书桌侧立在里面靠墙的地方,手机亮着屏,在上面不时嘀嘀地响着。床边靠墙的方桌上堆着小山似的书,一本在前面摊开着,最上面的两页皱斜着,有着明显被水浸湿的痕迹。她去哪儿了呢?
陈琳玲纳闷地退了出来,关了灯、掩上门……她去哪儿了呢?这么多年也没听说她去哪家串过门啊……下了台阶,恹恹地往外走,突然,一扇敞开的门出现在她的余光里。她扭头一看,那不正是她家南院墙上的门么?这夜半三更地她还到菜园子里干什么呢?忽然一激凌,一个念头倏地跃上脑海:不好,她莫不是……说时迟那时快她抱着孩子就快步跑了过去……
四
与其活着拖累别人,倒还真不如一了百了!无数次的考虑最终形成了铁一样的决定——她要轻生了!在这静寂的夜晚,自己一个人悄悄地悄悄地走向堰塘悄悄地悄悄地沉入水中,就像一片羽毛一根枯草,谁也不惊动谁也不打扰,当明天的太阳再次照亮水面,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一切又恢复如初。不经历寒冬不知道太阳的宝贵,不经历失之交臂的绝望不会知道什么是失败的痛苦。自己的初啼可能惊动了大家,自己悬梁刺骨的坚韧可能感动了大家,自己考上名牌大学可能影响和激励了大家,就让那像一缕青烟悄悄消散像一个梦永远存入人们的记忆吧……这或许是与尘世与大家告别的最好形式……冰凉刺骨的水像刀像箭一样一下子就穿透了她的衣裤,可是她却一点也感觉不到冷感觉不到疼痛,心已死肉也成了朽木。水漫过她的脚踝漫过她的膝盖迅速地向上吞噬着,陈凤梅抬头看着那浩瀚的天空看着那皎洁的明月,感觉自己就像一只鸟展翅要飞了……
虽说是几乎天天到这儿来,可毕竟是晚上,加之又只顾往前面的堰塘看,陈琳玲深一脚浅一脚,突然一脚踩空仆倒在地,孩子睡得正香,受到突如其来地撞击哇地一声大哭起来。这一哭反倒把陈琳玲哭醒了:凤梅这妮子倔着呢,一时想不开走这条路也不是不可能。万一真是这样,自己抱着个娃娃又怎么救呢?送回去是肯定来不及了,得找个地方把他放下。就放在这儿吧。她也顾不了孩子,爬起来接着就往堰塘边跑。到了堤边往前一看,天啊,这妮子还真是走这条路呢,那正往里面走着的可不就是她么?你看那身材,你看那鲜红的上衣!“凤梅——”她喊了一声顾不得思量噔噔噔地就跑了下去,溅起的水花清亮的月光里像晶莹剔透的玉。
那不是别人,就是陈凤梅。陈凤梅没有听到,继续缓缓地往前走着。水漫过了她的大腿,漫过了她的腰际……
“凤梅——”陈琳玲一把扯住了她,大喊道。
陈凤梅没有回头没有停步,依然故我地往前走着。
“你给我站住!”陈琳玲急了,又猛地扯了一把。“你这么做对得起谁呢?对得起你的父母对得起关心你爱护你的乡亲、社会各界人士和那么领导吗?驻村帮扶的领导就不说了,办事处和市的领导哪次来不问起你?给你寻医问药,给你捐钱捐物。市委书记还坚持把你当作帮扶对象,你这一去他怎么说?社会上又会怎么说?联通公司还专门为你提供了一个岗位……”
陈凤梅仿佛根本就没听见,依然挣着往前走。
可怎么办呢?这么深的水,凤梅她又不是三岁小孩儿,陈琳玲心急如火,她多希望此时此刻有人能跳下来帮她一把啊。
五
驻村帮扶队队长市委办公室的袁主任出差一回来就听说了陈凤梅父亲住院的事儿,心里一直惦念着,晚上学习一结束就拖着疲倦的身子离开了大队部向陈凤梅家走来。还有一块地远就听见一个年轻女人的训斥的声音,站那儿一听,这不正是村里的妇女主任陈琳玲吗?陈琳玲平日里可从不跟谁有红脸的时候啊?!她这是在说谁?再听那内容,立即完全明白了:可不就是陈凤梅吗?这半夜三更的陈凤梅怎么了?当听到陈琳玲说到“你这一去他怎么说?”心里不由咯噔一下,他知道这“去”的含意,赶紧开动马力全速跑了起来。
经过几年不懈地帮扶,村里的经济状况已经有明显地好转,但在外打工的人不少仍在徘徊观望,所以不少人家仍是人去楼空。
陈凤梅猛然一挣,二人差一点都跌入水中。就在这时,袁主任到了……
六
明亮的灯光下暖暖的火炉旁,陈凤梅呆滞地坐着,妇女主任陈琳玲一边为她换着衣服一边轻声细语地开导:“妹子,你一直都那么坚强,风吹不弯腰雨打不低头,作业做不完就不吃饭难题做不出来就不睡觉……华中理工大学是那么好考的?中陈岗这么大,这么多年能考上几个?整个南城办事处这多年又考上几个?不就是你一个?鸡窝里飞出了个金凤凰,不仅是你的光荣你们家的光荣,我们全村人都为你感到光荣,走出去别人夸你,说你有出息说中陈岗风水好,谁不自豪?回来教训孩子,都说:我们村风水好,好好学习将来一定会像人家凤梅一样给爹娘老子脸上长光。别村人教训孩子,都说: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好好学习将来一定会像人家凤梅一样给爹娘老子脸上长光。你爸以前那么冤,谁不喊‘蔫蛋’,自从你考上大学,腰也直了说话也有了底气。你妈缝人便说:别看上学让我们又变成了穷光蛋,可就是砸锅卖铁也值……”
陈凤梅吭地一声哭了起来:“可是……可是现在我却连累了他们……如果不是我,我妈咋会得心藏病;如果不是我,我爸咋会得高血压?如果不是我,我弟弟咋会这么大媳妇还接不进门?都是我都是我,要是我死了,这一切都会好起来……”
“尽胡说!要是你真的走了这条路,你妈活得成?你爸活得成?你弟弟就是把媳妇接进了门,他这一辈子心里会顺畅?就是把你今晚的举动给他们一说,恐怕你父母都回不来了。傻妹子,莫瞎想,好好活着,一切都会逐渐好起来的,你看那么多人都在帮你、帮你们……”
“我这病结果就是一死!与其拖累大家,倒还真不如死了的好。”
“傻妹子,现在医疗条件这么好,有啥病看不好?”
“我们大学的老师得的就是红斑狼疮,她们家开着大公司,她老公背着她全世界地看,最后不还是……我不想丙受这样的罪不想再让大家操心了……”
“你要相信,只要心里开朗,啥病都不是问题。你知道我得的是什么病吗?癌症,皮肤癌,医生都给我下了断言,最多只能活三个月,瞧,我这二十多年不也活过来了?妹子,你是高才生,这么聪明,怎么还想不开呢?”
陈凤梅不哭了,眼里又闪出一丝久违的光……
七
陈琳玲的孩子哭了一会儿,见没人理他也就不哭了,他艰难地从小小的棉被里挣脱出来,艰难地爬了起来,陀螺似地一歪一歪地向前走去——他怎么会知道那是一个堰塘?怎么会知那堰塘会吃人的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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