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弄丢了妈妈

罗相和

我弄丢了妈妈

武汉市新洲四中 罗相和

有妈妈叫，就是幸福。

这句话不是我临时想的，而是一直徘徊在脑海，温暖在心底。与姊妹们比较，与同龄人比较，我跟妈妈在一起的时间最长，我享受母爱的时光最久，而妈妈的失去，我最失落，我感觉到自己什么都不是，只是一个废物，没有能够把妈妈守住、留住。

我感到，丢失了妈妈，我好像什么都不是，因此更加痛感，我怎么能够丢下妈妈，把她送到荒芜之中，我再也没有妈妈叫了，不，我叫妈妈，再也没有妈妈的回应，哪怕她六年前就已经失去了语言能力，但是，我一走近，她转头看见我，眼光还是那么明亮、幽深，她知道我要做什么，要说什么，她伸出干巴巴的瘦手，无力地捏住我的手，她的手，多数时候是温暖，有时候，她捏着什么不愿意吃，手才是冰凉，我会用一双手捏住她的手，我们进入了一个无声的世界，那里是感情的海涛，也是生活的瓢盆。是的，我们母子两个，就这样捏住手，眼睛看着眼睛，无声地交流，有幸地沟通。

此时无声胜有声。

我每天讲课都是滔滔不绝。面对着半身不遂，失去语言能力，中风久卧病床的妈妈，我不知道说什么，我有时提醒几句，有时笑话一通，但是多数时候，就是这样手掌相对，眼睛相望，无言以对，内心波涌。

妈妈像一个孩子黏着我，身体好的时候，她说要跟着我，我知道，是我脾气不好，要管着我；生病不能出声的时候，哥哥姐姐，弟弟妹妹要上班，要回城，要离开，跟她说，她都点点头，只有我说要走，再不走就迟到，必须上课，她也不搭理，我都是硬心离开，然后马上回来，她一看见我，就长久地看着我，神情忧郁。

有一次，妻子要住院治病，我得跟着去打理，我们租车把妈妈送到二姐家，车子出了校园，很久没有说话的妈妈突然冒出一句话：

你们把我送到哪里去？

我们说明了理由，她低头不语，一脸失落，不再东张西望看车外。

其他时间，如果我们带她回到老家，她坐在车子上，东张西望，看不出是一个病人，她的眼睛是亮亮的，她的神态是兴奋的，妈妈喜欢热闹，爱家，爱亲人，爱故乡。

来到二姐家，我们临走的时候，我跟妈妈告别，她又说一句话：你们早一点来。

是的，妈妈早已这样依恋着我，就像我小时候不愿意离开她一样，我很幸运。我们住的是学校的房子，她好的时候，曾经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穿黑衣服的男人说：你住的是儿子的房子。

她一生担心没有房子，我们家贫困，以前是房子拦住了我们的幸福，所以，她特别想有自己的房子，现在，我们到处都是房子，七大家十四五个小家，每一家都有房子，分散在好几座城市和好几个乡村。

我安慰妈妈说：你住的就是儿子的房子，儿子是谁的？是你生的，你生养了儿子不应该住儿子的房子吗？小时候，你在哪里，那里就是我们的家；现在你老了，我们儿女在哪里，那里就是你的家，母子住在一起顺理成章，天经地义。

以前，妈妈总是收拾自己的衣鞋，要我们送她回去，自此以后，她没有再吵闹。其实，这个时候，她已经八十多岁了，一直劳动到八十六岁，不愿意离开土地，我们比较忙，每次回去看望她，都是门上一把小锁，妈妈不知道到哪里去了。邻居、湾下都对我说，你妈妈在畈里，是的，我找到畈里，这个时候，满畈没有做农活的人，只有妈妈一个人在做事，她越做越有劲，不愿意回家去耽误时光，好像跟谁比赛一样。

我们逼着妈妈离开了土地，说过多少次，做一点事情也好，但是她做多了，怎么行？一个人种了我们两份土地，妈妈就是听不进这句话。

现在，我们把妈妈送到了她热爱的地方。

但是，我于心何忍，妈妈离开了，我感觉是自己没有做好。妈妈住院几次，我们都能够把她健康地接回来。中风之后，我多次按照医生说的方法，把她救助回来。这次失去，完全不是以前生病的样子，只是有十几天没有好好吃饭，不能好好吃饭的事情不是一次二次。一天多吃，一天少吃，她没有说心窝不舒服，也没有说哪里不好，没有加病，我们只是以为她没有胃口，消化力下降，我们在想办法增加她的口味和消化功能。我还在想，她爱看手机，就给她看热闹，原来的单放机坏了，我到高考带考之时，再去购买一个新的；学校的网络坏了，电脑不能观看；电视突然没有图像，我们还在找师傅修理。她一天到晚都睡在床上，很喜欢外出，每天都把头脸对着外面，我就在放假之时，洗澡之后用轮椅推她出去转一转。

我跟妈妈说好，洗澡之后，你大口吃饭，吃完了，我推你出去转一转，看一看，这样的事情经常发生，妈妈高兴地笑起来，我们说的是她心里的事情，她就会这样笑。我们吃饭之后，我把妈妈抱起来，抱出来，这个时候，妈妈的眼睛还是那样明亮，到客厅的时候，她还四处观看，我还笑话妈妈：你这个毛毛就是一个不爱吃饭的大毛毛。

我把妈妈放在专用凳子上，妻子给她洗澡，洗了头，又洗了身体，都是好好的。但是这个时候，有一个奇怪的声音——咳嗽声，卡卡的，我四处寻找，终于听到是从卫生间传出来的。这个时候，妻子要给妈妈穿衣服，以前，她会用左手帮助穿衣服，然而她的手臂已经下垂，妻子一喊叫，我走进去一看，妈妈的手臂都是柔软的，口里吐出一点白色的唾液，我心知不好，妈妈以前的右手是僵硬的，我哭说：妈妈，你不要吓唬我，你不帮助，我们不能把衣服穿不好，一会儿人多，怎么办？

妈妈果然帮助穿好了衣服，我抱起来，放到床边，用最快的速度把氧气插好，但是妈妈没有进气，只有出气，氧气管子始终带不好。这个时候，我忘记了，忘记了医生的嘱咐，马上用救心丸，我忘记了用救心丸。我只知道叫校医，叫120，我没有在第一时间用救心丸。

六年之中，我多次用救心丸救回了妈妈，这次我忘记了，我怎么能够原谅自己！原谅自己的过失，失去救助妈妈最佳的时间。

这之前，有一天，有一点冷，妈妈把蚊帐朝我手臂上按一按，我看一看妈妈，对她说，我不冷。以前，她眼神特别好，我身上的一根头发，一根线头她都能够看见，而且总是用手帮助我掐下去，让我心中充满了一种暖流。她又用蚊帐朝我手臂上按一按，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我还愚笨地说——我不冷。

现在，我把妈妈弄丢了，失去了妈妈，我没有妈妈叫了，我叫妈妈，再也没有人回应了，没有那一双幽深的眼睛，专注的瞩目，我把信任我的妈妈弄丢了，我还有什么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