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李禾青 于 2023-6-7 14:55 编辑
犟大爷
犟大爷今年七十有三。身板还硬朗,脚步也稳健。但出门行走总爱柱着儿子“朝山拜佛”时特意为他买的“龙头拐杖”,不,寿杖。他总是这样说,拿着寿杖精神就来了。 犟大爷其实并不怎么犟。为人倒还随和,只是在紧要口上犟过那么几回。 就说土改那年,时任基干民兵队长的犟大爷,带人去后村抓恶霸,地主任王老五,不知那地主啥时弄到一颗手榴弹,举在手上叫嚣:“谁过来与谁同归于尽”! 此时,刚满二十岁血气方刚且光混一人的犟大爷挺身而上。 “别忙”,他说,“别把枪枝给毁了”。 顺手把枪交给同伴:“你们让开些”。 同伴拉住他:“别犟,一枪嘣掉算了”。 但他非要捉活的不可,抓典型。于是瞪着双眼,一步步逼向那恶霸地主:“扔呀!炸呀”! 地主老财被他气势所摄,双膝一软,扑通一声,跪下叩头求饶,束手就擒了。 此事,受到了众乡邻的称赞,也受到了上级领导的表彰,同时还受到领导的“批评”:“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往后别太犟了”。 从此,犟大爷很得土改工作组的赏识,封妻荫子,一路风光,从贫协主席到公社社长再到区长,最后在县里某委会副主任位上光荣退休。 乡亲们说,他犟出了名堂。 犟大爷膝下一子也很争气,官至某局副局长。 可就是这个儿子,也让犟大爷伤透了心。 咋啦? “放着好好的国家干部不当,跑去下么事海”?犟大爷手里寿杖差点把儿子家的地面砖捣碎。 后来听说儿子自己办了公司,当了老板,赚了很多钱,气更大了:“这不就是过去的资本家吗?老子革命一生,家里竟‘革’出个资本家儿子来”! 呸!一气之下,与老伴离开了儿子家,搬回了乡下的祖居,叶落归根,图个清闲。 乡亲们可不这样认为:放着洋房不住,又回到乡下闻土气,真是瞎犟。 瞎犟也好,归根也好,犟大爷回乡一住就是四五年,与乡亲们的关系处理处极好。哪家有个难处,他积极出谋献策,帮助化解;哪家有红白喜事,他都凑个份子,帮忙撮合撮合。平日里也爱凑个热闹,大男人们瞅着娘们回娘家,偷偷玩几圈麻将,他也要看上几盘,指点指点;有时,大嫂子小媳妇们聚在一起讲几句私房话,犟大爷碰上了也要凑过去:“啊哈,好热闹!讲么事呢”? “哟,是犟大爷来了,要不要坐下听听”?女人们大笑着招呼。“不啦!不啦”!犟大爷知道拐了,急忙转弯:“到处走走!活动活动”!就是看见了娃儿趴在地上弹玻璃珠子,他也要站在旁边指手划脚忙乎一阵,乐上半天。 这天, 犟大爷吃过早饭,照例柱着寿杖出门了。 “天气真好”!犟大爷抬头看看天,太阳已爬上树梢,风不大,微微有些燥热。也好,地里的庄稼正需这样的天气哩! 村里很少见到闲人,许是下地忙活儿了。犟大爷信步朝村口踱去,老远就见村口稻场大槐树底下聚着一群人:“干什么呢”? 犟大爷疑惑地走近人群,见是一群不愿下地劳动的小青年,在那里吆五喝六地吼叫。 人们聚精会神地观注着里面,没有人觉得他的到来。 犟大爷围绕人群转了几圈,始终找不到半点缝隙,于是“咳—咳—”干咳几声,这才有人瞧见他:“哟,是犟大爷,是几时到的?咋不早吭声”? “干什么呀?这是?里三层外三层的”?犟大爷急于想知道,踮起脚尖往里瞅,但仍是看不见里面的光景。 “斗地主。要不要进来坐坐,看看热闹”?里面有人听见了犟大爷的声音,也忙招呼。 “斗地主?斗啥地主”?犟大爷感到新鲜,来了兴趣。“好咧”。侧身从人们让开的一条缝里挤了进去,坐在一个后生让开的凳子上。定眼一瞧:就见中间一方桌,正襟危坐着三个后生仔,手里各拿着扑克牌,桌上也有。 “地主呢”?犟大爷纳闷了。 “是这样”,一个后生介绍道:“这是一种扑克牌游戏,洗牌刀牌后亮上一张,谁抓上谁就是地主,另两人为贫农,斗他”。 “哦——”,犟大爷若有所悟:“我就知道是玩儿的,我们当年斗地主,那才叫威风哩”!他又弹起了老调,后生们早听腻了,也没人理会。 犟大爷嘴里说着,心里却格噔一下:“玩扑克牌都兴斗地主,可见阶级斗争并没有放松呀”!不禁既担心又怨恨自己已发财的儿子来:“放着好好的干部不当,偏偏要去当什么老板,太不听话”! 犟大爷心里有事,又被围在人群中间,觉得更躁了,但到底没有走,耐着性子看了几盘。 渐渐地,犟大爷看出点门道:简单——好似当年的“争上游”;不合情理——地主可以打贫农开溜。 犟大爷生产了退意,正想起身离开,旁边一后生耳语道:“大爷,等等!有好戏看”! “啥子好戏”?犟大爷细细一瞅,眼前一位“贫农”抓了一条“炸弹”,准备把“地主”炸个稀巴烂。的确是场好戏。 犟大爷忘了一切,又兴致勃勃地看起来。 “贫农”“地主”紧张地出着牌,围观的众人也屏住呼吸,注视着局势的发展。 这时,“贫农”上手发对,“地主”一对A封死了牌。 有阴谋!犟大爷“洞穿”一切,危难之际,忽地立起大声一喝:“贫农炸地主!此时不炸,更待何时”? 眼前这位“贫农”正沉浸在思索之中,仿佛被犟大爷这一声喝醒,懵懵懂懂甩出“炸弹”,众人“轰”地一吼,可炸弹没响,怎啦?“地主”射出一枚“火箭”——两个王八,反把“炸弹”给闷熄了火,两个“贫农”面面相觑,眼睁睁地看着“地主”大摇大摆地溜了。然后抬头看着犟大爷,摇了摇头。 大家乐得哈哈大笑起来。 “邦邦!”突然众人哈大的嘴合不上了。 “反了!反了”!只见犟大爷铁青着脸,用寿杖在桌子上敲着:“地主炸贫农,反了你还不成”!犟大爷气得山羊胡子直抖:“回去问问你家大爷,当年老子赤手空拳,不费一枪一弹,就缴了地主的手榴弹”。说着哗啦一声,掀翻了桌子。“反了你们还不成”! 一场子人你看看我,我望望你:大爷当真了!犟劲又上来了! 有年龄稍长的出来和事:“大爷,他们哪能与您老相比呢?再说,他们玩扑克,当真不得,莫发脾气!莫发脾气”! “玩扑克?这是谁定下的臭规矩?这不是在助长地主阶级的报复思想”?犟大爷非常激动,扬起的寿杖差点碰到了一个后生的鼻子。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有个调皮的小青年想逗逗犟大爷:“大爷,您老当年斗地主,擒恶霸,革命一生,可敬可佩!现在您家儿子当了老板发了大财,按当年标准,该算个啥地主”? “这——这——啊呀——”,犟大爷一声大叫,晕倒在几个后生身上,原来小青年的话正戳到了他的痛处,点上了心头之忧。 众人慌了神,急忙抬大爷回家,掐穴的掐穴,喂水的喂水,一阵忙乎,总算把他给弄醒了。大爷醒后开口就是:“孽子呀!这回我非要你那个什么鸟公司关门不可”! “关不得!关不得”!恰在这里,村支书带着村干部找上门了来了:“大爷,莫发脾气!莫气坏了身子!大家还等您老为村里引进点资金哩”! “此话怎讲”?犟大爷警觉起来。 “是这样”。村支书凑近犟大爷,递上一杯水,“大爷,您看村民们不是整天在地头忙么?可收获的粮食全被那谷贩子压价收购了,一到手就是成百上千地赚。大家商量着是不是村里也办个贸易公司什么的,做一些诸如米厂、养猪、销售等一类的生意,一是保证了农民粮食的价格,二可以让赋闲农民打工,增加收入。您老看行不”? “行啊!那就干呗”!犟大爷来了精神。 “可缺少资金呀”!村支书递上一支烟:“因此——,因此,想您老动员您家公子回乡投资兴业,带动村民走走致富路呗”。 “行!不过这公司什么的谁谁管”? “当然该您家管”! “不!该集体!我这就进城,让那个逆子拿钱回家投资,这钱什么的也不用还”!说完拿起寿杖迈步跨出大门,口里还嘀咕:厂子办起来了,把那些小青年弄进去,看他们还有闲功夫搞“地主”炸“贫农”的鬼把戏! “大爷,到城里莫发脾气!”村支书带领大伙撵出门,心里却忐忑不安:大爷这回是犟好还是不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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