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老了
坐在沙发上,眨巴眨巴大眼睛,不认识来的都是谁。过年了,三个姐姐和姐夫,还有他的外孙们都来看他,挨个问他:“我是谁呀?”他就嘿嘿地笑。婆婆在旁边指着我儿子说:“这是你孙子大坤,你还认识么?。”我的那小兔崽子眼色蛮好,赶快捉住他爷爷的手,问:“爷爷,大坤来看你了,你开心不?”
我也照样问:“爸,我是谁呀?”
他翻着眼睛看我,再看看他孙子。
他想啊想啊。怎么也想不起。这么多年,爸爸的病是无法康复的。他的大脑一刻不停地萎缩下去,一点一点地被浑沌吞没了,储存在他大脑里的记忆,已经逝入了无边的荒漠,再也不能打捞回来。爸爸什么也不记得了,他的图纸,他的书法,他喜欢看的书,他都忘记了,他的内心似乎和从前无关了,也和未来无关了。三年前,他用力想想,还能记起大坤是他的孙子,还能拿起笔在纸上写出孙子的名字……可是,现在,他什么也记不起了。浑沌的海水不断地汹涌上涨,他的岛屿上只剩下最末的几块礁石和几棵荒草了。他差不多算是彻底回归到婴儿状态,绑在他身上的那些看不见的绳绳索索纷纷解体,他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大小便也不加控制,苦的累的是姐姐们,刚换的裤子,一小时不到就又尿湿了,凛冽的冬天,二姐的手冻得像根红萝卜,当娘的心疼闺女,骂他,他就那样“嘻嘻嘻,嘻嘻嘻。”老公也争取尽量每周都回去,进门的第一件事就是,歪着头逗他,他也识逗,乐得嘎嘎的。
过春节时,全家人围在一起的保留节目就是问:“我是谁呀?”
他一如既往地嘿嘿笑,并不作答。小姐姐蹲到他面前,仰脸跟他说,爸爸,你看看你多能干,今年又长工资了。他不答,伸出干枯的手,摸摸小姐姐的脸颊。
三姐姐揽着他的腰说,爸爸,咱们去上厕所。他已分不清厕所在哪里了,他毫无意识地被三姐架着走。
我在旁边看着,心里有了一句独白:在家敬父母,何必远烧香!
虽然爸爸听不到,不能意会,但是,我相信,就像给神祷告一样,神是能听见的。然而,无论姐姐们离他多么近,将他伺候得如何周到,爸爸的身影都是隐隐约约的,都被阻隔在沉沉暮霭的深处。孩子们可以拉住他的手,却拉不住他越来越淡的背影。
2015年1月2号凌晨两点,接到老公短信:爸爸走了!回电话给他,他的声音有些哽咽,爸爸不在了呀……挂了电话,赶快给自己请假,给孩子请假,上网买票,把笨笨狗寄养到邻居家,做完这一切,才想起忙了几个时辰,水也没喝一口。低头喝着水,一边就悄悄红了眼圈,想到那年带着爸爸去医院安假牙,过马路时,他下意识的把我往路边拉。想起,我递一块糖给他,他嘿嘿笑,你吃,你也吃!还想到终有一天,当我回汉中老家,泡上一杯好茶,却只能洒给一抷黄土,买来棉鞋棉衣,都没有人会接着。我叫一声爹,一声娘,回应我的也只能是荒草萋萋,或者连天白雪掩埋下的,那抷冰冷的黄土。总有一天,我也会像老公一样变成一个没有爸爸的孩子。
赶回家,爸爸已经停放在客厅,我和孩子叩过头后,掀起他脸上的白纸来看,这一看,说不清为何就哭了,跪在爸爸灵前想了一会儿,一些情景、感受、境界,就把我包围了、淹没了——想到了人生在世,盛年一过,苍老就成了无法逆转的必然结局。兄弟姊妹各有各的儿女,各有各的小家,生活在尘世就有尘世的琐事,就有尘世的无奈,人生呀实在是由事不由人。也有可能我和孩子会回去的越来越稀疏,和姐姐们之间会有越来越多些疏远和陌生,但是不管在哪里,我相信我们之间始终存续着一缕牵挂,虽说家在世上不断聚拢,又不断风散,但是,都是一个腾上结的瓜,又怎能不思念?
爸爸一生其实也有扬眉吐气的时候:年轻时的他帅气高大,光荣地参了军。退伍后,他通过了国家统一招考,吃上了皇粮。中年时,他成为厂里第一批高级工程师。只是,退休后的爸爸患上了失忆症。这让子女们感到苦涩,常感叹他这一生的好日子太少了。这几年,老公时常说,父亲整日整夜在死和生的交界处徘徊,他甚至会不打一个招呼就离开,所以,他不能陪在我和孩子身边,希望我理解。
我不解,总感觉命运待我何其不公。总感觉夫妻双双把家还里没有我,老公为老婆烧饭洗衣里没有我,但是,当爸爸突然离世,我才明白,生和死之间,就是淡淡的、细细的那一条线,跃过这条线,就再也回不来了。
送走爸爸,回到家里,我开始收拾行李箱,婆婆望着我跟孩子,泪眼婆娑,我说,妈,别难过,我们过年就回来了。婆婆点头,半响才说了一句话:没有你爸爸了,公家就不给开资了,以后可怎么过呢?老公说,爸爸是厂子里的功臣,他虽然不在了,可是公家还会发工资给家属,你放心,你给我们添不了麻烦。我们谁都没有接话,只是默默地围坐在婆婆身旁。我低下头,眼晴有点泛潮。人在老了的时候,重新成为弱势生存者,他们不再心有天高、眺望远方,已然放弃了艰苦的拼搏,重新感性起来,内心充满对如水柔情的期待。这就是生存的真相,看到真相的人心里总是很苦的。所以,我们既要承认和理解这种真相的存在,又要尽可能多地在儿女的内心留下些柔情,并在漫漫一生中尽可能多地释放出无限的柔情。
隔天坐在回程的高铁上,全身好像被抽了筋,脸上摆不出一点表情,什么也不想干,就想找一个没人的地方大哭几声。可是我不能哭,必须笑,只能笑。四十岁的女人,疲惫得只恨不得快快卸下一切重担,可是还要养孩子供房,还要孝敬双方的父母。四十岁的女人不能哭。
回家后,我从箱子里拿出爸爸躺过的那床老布单,我将它铺在床上,我对孩子说,今晚我们就睡你爷爷睡过的这张床单。孩子说,好。然后再补充一句:爷爷会保佑我们的。
爸爸走了,话也没留下,但是他给子女的恩惠会在心里记着,记到我们的风烛之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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