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凤兰：寻找旧时月光（樊湖副刊2011年第46期）

桃花客

月光静静流泻，在这个依然寒冷的夜晚，我匆匆地走在街头。
　　来到城市已经有十六个年头了，时光就象我匆匆的脚步。没有布谷鸟萤火虫的城市，没有在堂屋围着树根烤火的冬天是缺乏诗意的，于是我开始怀念乡村。那时的月光是冷冷的么？不知道。只记得夏夜在外乘凉，外婆摸了摸我，若身上凉凉的，她就把我抱进冬暖夏凉的茅草屋。素帐外蚊子嗡嗡嗡地窜来窜去，外婆自编的麦草蒲扇摇起，小声哼着民谣，我甜蜜而满足地继续睡去。
　　与外婆家一墙之隔的是教室，教室黑板的旁边有一扇门，进去有一个套间，前面是老师的办公室兼卧室，后面是厨房，我的启蒙老师余树帜就在这里居住，他教三个年级，每个年级坐一组，三个组三个年级，叫复式班。余老师的家在几里路外的另一个村庄，他是右派，农民们对右派没有概念，只知道他是个有学问的好教师，全村人对他相当尊敬。他高大清瘦，一双剑眉下两只有神的大眼睛，似乎看透你的一切。
　　我喜欢夜晚，特别是有月光流泻的夜晚，余老师和外婆在学校前的操场上搭着话，等到我们这些小孩子们爬上竹床时，余老师就开始讲故事了，他的故事似乎总讲不完，偶尔外婆和一些村民们插上几句，若是我们多嘴，大人们总是呵斥说，大人说话小人听。于是“小人们”舌头一伸，做个鬼脸，作虔诚状在那里用双手托着下巴聆听。
    不远处，青蛙拼命鼓噪，萤火虫飞来飞去，偶尔飘来禾苗的馨香，更多的是熏蚊子野草的香味。一个又一个的夜晚，我们在余老师的故事里，在肚子被西瓜香瓜撑得圆溜溜的满足中，度过一个又一个夏季。后来我去几里外的小学读书，余老师的家与小学隔着马路，遇到雨雪的日子，我们这个村子里的伙伴们，去余老师家借宿，晚上在他家吃饭，师母是极其贤惠的，吃完饭，我和伙伴们玩起了老鹰抓小鸡的游戏，师母总是抱着最小的孩子，微笑着看我们唱呀闹的，那种温和慈爱的神情让我想起远方的母亲。
　　假期时，我回到母亲身边，开学了，母亲又把我送回到外婆那里。很多时候在扁担叽叽呀呀的声音中醒来，抬头看看天，月亮高高地挂在天上，我坐在箩筐里，知道另一只箩筐中坐着哥哥，父亲和母亲就这样轮流挑着他们的一双儿女在月光下走着，他们必须五更起床出发，中午到外婆家吃饭，然后返回，如果不起五更晚上他们是赶不回家的。碰到我和哥哥醒着，母亲总是唱着好听的民歌或楚剧戏文，父亲总是唱着我们听不懂朝鲜歌曲……此刻我清噙两汪热泪，徒劳地细数再无法偿还的恩情，很多年来这些爱如月光一样遍洒我的身心。　
湖边，是一望无际的田野，坐在舅舅的肩上，看着他迈着大步在田塍上走着，舅舅带我去汉口他的舅舅家。月光静静地照着，舅舅说，你看月亮多好，知道我们要走亲戚，用她大大的手电筒照着我们。我抬头看看月亮，从舅舅额头上腾出一只手指了指月亮，说月亮走我也走……舅舅说快别指啊，月亮婆婆趁你睡着要割你的耳朵呢，听到舅舅这么说，我吓得赶紧缩回手指。到了汉口，天已大亮，爬上木楼板，进入木质结构的楼房里，舅舅和他的舅舅说着话，我则被舅舅的表妹们带走，头上被扎了无数个冲天小辫子，她们逗着我玩。有时打开窗户，让我看窗下如流的汽车和人群。晚上坐在舅舅的肩上，在静静的月光下，返回。
　　外婆去世后，我回到母亲身边，农家的孩子是从小便要在生产队挣工分的，从最初拿一分工到三分工，参加生产队的不需要力气的活，比如插秧、抱麦子，挖花生，插棉籽等。而有月亮的晚上便又是孩子们的乐园，抓特务的游戏，打仗的游戏，老鹰抓小鸡，跳房子，斗鸡……大人们纳凉，我们在村子里跑来跑去。那时还成立儿童团，作为儿童团长的我带着大小同学去检查每家每户灶房的柴火，拿着纸扎的广播喇叭喊着防火防特，念着学校发的谁都不愿意听的广播稿子。上初中后正赶上学校抓教学质量，也就好好地读书了。
　　高中是住校的，常常在有月的夜晚，下自习后和几个同学坐在池塘边，丢几颗石子于水中，月亮便被打碎了，我们忧心忡忡，对未来的前途充满莫名的感伤。老师说同学们努力啊，能否考上大学，这可是穿皮鞋与草鞋的区别，我们知道高考决定我们这些农家孩子的命运，乡村艰苦的劳作和生活的艰辛我们又何尝不知呢？我们互相鼓励和勉励。多年后我们这些同学在月光下聚会，回忆起当年的学生生活心中别有一番滋味。
　　“街上匆匆行走的人／都是我卑谦的亲戚／月华集聚的地方／是脚步最后的驿站……”曾在一首诗中，退守在心的一隅，苦修经年，写下对月的感伤。今夜抬头看去，凛冽的寒光，似乎向世人炫耀千年不变的威仪，而我如何才能找到旧时月光？闭上疲惫的双眼，那些逝去的亲人和往事，若隐若现……
   月光冷冷流泻，在这个依然寒冷的夜晚，我匆匆地走在街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