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七年，我初上小学，报名表中有一栏家庭成份填着“工商业兼地主”，这是我记忆最深的，以至在以后影响我几十年去弄懂它。
那个年代，我是多么想从父亲那里寻到答案。而父亲终究年复一年像天上的白云，虚无缥缈，两三个月回家一次，每次也就三五天就匆匆又走了。
父亲回家都背着一个装满东西的背篓，接背篓是母亲最开心的时刻------小半瓶香油，几斤大米，十多斤小麦，还有巴掌大一块腊肉。回回都是这样，有米有油，只是腊肉不多见。那时的父亲给我的印象，如同一个“讨荒”回来的人，我对那“一丁点”别人的施舍不屑一顾，母亲的开心时常引来我的“讥笑”。直到我从懵懂的孩童长大，思想的成熟，才使我深刻意识到，父亲背篓里背的不仅是吃食，不仅是我们全家的口粮，更多的是他的母亲，妻子和儿女，是他的责任，那个年代，父亲竭尽所能，就是不想让我们饿着，我可怜的父亲。
其实父亲小时候的家境不是这样的。父亲的父亲，也就是我的爷爷，在解放初期，有不错的房产（现在兴山县城医疗中心宿舍一带，原党校），两层土木结构楼房，还有地下室，建筑面积估算超过五百个平方。我的爷爷当时在自家屋里经营者很大一间药铺，名字叫“寿昌药店”，地道的祖传家业，由于我爷爷的医术医德远近闻名，生意最是兴旺，这也从此埋下了历史的祸根。在那个年代，是绝不容许“一部分人先富起来”的，政策倡导的是贫穷与落后，越穷越光荣。一夜之间，我婆婆那辈儿（爷爷已经病故）被划为“工商业兼地主”。
那时我的父亲还未满十八岁。面临家庭的重大变故，犹如天塌，瞬间的功夫，一应家财被抄，就连那些曾经救过若干性命的中药材也付之一炬，按当时的政策房屋幸免于难没有被没收。更为雪上加霜的是我的父亲因为家庭成分不好，天天还要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批斗，更有甚着，在往昔得到过“寿昌药店”不尽惠顾的个别乡邻，也趁火打劫。一代名医世家所拥有的众多医术专著，大都被用来公社食堂烧火。三十年后，一位曾经的铁杆“红卫兵”讲起，他还在当时的公社食堂灶洞里抢出过几本书，其中一本名字叫“寿世宝元(音译)”至今还保存着，只是可惜前后部分被烧掉了。
我的父亲在悲凉世事的沧桑之时，显出更加的刚毅，在重大的历史变革中更趋成熟。家产被抄不久，区公所随即借用大部分房屋。那时的区政府权利大如天，县一级人民政府就有“炮人”的生杀大权，象我父亲那样的成分，很多类似的都命归黄泉了。“份子”和区公所共处一片廊檐已属不可能，“伴君如伴虎”。我的父亲应族人的邀请，举家迁往半高山。身无分文，从此开始了全家居无定所，寄人篱下的艰难生活。虽然如此，若干年后，我的 父亲 仍然感慨我们全家的性命得以保全，感叹生命的可贵。
八十年代，春回大地。政策好起来，当时区公所借住的房产已几易其用，政府也没有人提起归还的意思。我们也已也长大成人，间接向父亲提起区公所的借房证明，我们的思想并不是要得房产，而是想讨个公道，要个说法，有借有还，天经地义，更何况是政府呢？父亲告诉我们，借房证明早已在他举家移迁的途中亲手撕毁了，心灰意冷的父亲不相信房子还会还给他们，那个时代连说话都要有所顾忌，过多的奢望只会招来灾难。多少年来，父亲之所以不提及往事，一是对那段历史刻骨铭心，更主要的是不想让他的儿女们再生事端。平平安安才是最大的幸福。
九十年代，国泰民安，到处一片欣欣向荣的繁荣景象。已经退休多病的父亲在家除了给人看病外，投注大量心血，用自己毕生的经验着手编撰医学专著------“中国中医民间单方验方录”，历时四年成型。书中共集成三千余条中国民间中医看病偏方，有部分是父亲从医五十多年的宝贵经验。在中医上有极高的实用价值。后因得不到有关部门的支持而搁浅，原稿由我子承父业的大哥保存至今。事实证明，我的父亲在中医单方验方集成上先行了一步，事隔多年，这类中医专著才相继问世。
二零零三年初，父亲终因积劳成疾与世长辞，最后也没有看上一眼新县城的大好模样。我们在拾掇他的遗物时，豁然发现，父亲半箱子的证书里面，有两本大学毕业证书，一本湖北省颁发的“湖北省名老中医”证书，而他从没有讲起过-------
父亲去了，“象村上的人去了”一样平淡。时隔多年，已步入中年的我偶遇几位并不认识的长者，在闻讯父亲早已过世之后潸然泪下，尊重之情溢于言表。寒暄之余不免又提及那个时代，又是一阵感叹，有多少在那阵子威风赫赫的去的比我的父亲要早的多，而他们的后人也大都败落不景气。我虽然不相信什么因果报应，世事轮回之说，却更懂得了做人的道理。
父亲去了，而他高超的医术，高尚的医德还在人们中间传颂-------这或许是父亲留给我们的最后愿望吧。
二 0 0 八 年 仲夏
发表于 湖北省宜昌市 2012-4-4 09:59: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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