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辛未明 于 2012-5-8 21:45 编辑
2003年的5月正是收割油菜抢插秧苗的时候。只从过年之后,家惠就老觉得腹部隐隐作痛,胃口也越来越差,偶尔还呕血。最近这一个月来几乎没有食欲,全靠喝点排骨炖藕汤来支撑,呕血的次数越来越多,量越来越大,腹部更是越来越疼,有时疼得实在受不了,她就嚼点花椒吞进去止疼。她想把这一季忙完了,再去看医生。 宝顺这一阵子也总觉得他妈妈不对劲,几次三番的问,家惠总以干活累着了来搪塞。终于在一个傍晚,家惠晕倒在秧田里,宝顺赶紧手忙脚乱地把妈妈背回家,然后骑上摩托把村里的赤脚医生谢婶接来。谢婶进了家惠住的偏房,宝顺焦躁不安地在堂屋里走来走去,一会儿把靠在墙上的铁锹绊倒了,发出“当啷”一声刺耳的响声,一会儿又把搁在椅子上的簸箕碰翻了,里面的油菜籽洒落了一地。谢婶很快就出来了,她拉着宝顺匆匆走到屋旁,悄声说: “宝顺,你妈都呕血了,你不知道吗?可能是胃癌,赶紧上市里的大医院去看看吧!” 宝顺心里猛的一沉,眼泪簌簌地落下来。宝顺擦干眼泪回到屋里把他妈妈安顿躺下后,就牵着他家的水牛到荷塘里饮水。水牛饮水后就到处找吃的,五月的乡村满眼皆翠,好像天地塞满了他们永远也吃不完的美食。荷叶虽绿,但味道却是苦涩的吧,水牛仰起脖子,把嘴伸到隔壁会芳婶家的刺槐树上,对着又甜又脆的刺槐叶子大快朵颐。水牛美美的饱餐一顿后,将身子靠在刺槐树上擦来擦去,宝顺木然地牵着牛绳站在一旁。正在菜园里摘菜的会芳婶见了,走过来看着宝顺失魂落魄的样子,问道: “宝顺,怎么啦?” “谢婶说我妈可能得了胃癌,我明天要带我妈到市里的大医院去做检查。” “哦,是这样啊!那治病要紧,你把你家的钥匙给我,我帮着给你们家的鸡、猪、牛这些照看一下,给点吃的。” “那麻烦您了,会芳婶。” “唉,谁会不得病呢?谁家没得个难呢?只要能快点把你**病治好就好。” 第二天早上,宝顺揣着家里仅有的一张储蓄卡(卡里的1.5万块钱是他们多年来的全部积蓄),带着他妈妈上路了。在荷塘南边秦五奶奶正站在村口,她看见家惠病怏怏虚弱无力的样子,就问宝顺: “宝顺,带你娘瞧病去哇?” 宝顺点点头,嗯了一声。 秦五奶奶赶紧折返进屋,拿出一包红糖来塞到宝顺手里,说:“你娘病了,胃口不好,你就冲红糖水给你娘喝,准中!” 告别了秦五奶奶还没走多远,后面来了一辆拖拉机,坐在拖拉机上的是家惠在村里的本家兄弟家华和他媳妇,他们拉着稻谷准备到镇上去打米换糠。拖拉机在家惠母子俩身边停下来,家华媳妇热情地招呼着把家惠母子拉上拖拉机,要把他们捎到公路上去坐客运班车。 乡间的土路坑坑洼洼,拖拉机在路上起起伏伏地摇晃颠簸着,家惠早上虽然没有吃东西,但腹中仍然被颠得翻江倒海,她忍不住“哇,哇”地呕吐起来,呕出一团团血水,一些污物溅落到装稻谷的蛇皮袋上。宝顺见了,赶紧一手把妈妈扶住,一手拽起袖子去擦蛇皮袋上的污迹,并冲家华媳妇歉意笑笑。家华媳妇连说“没事!没事!”然后转过头冲家华喊道:
“家华,家惠姐身体不舒服,你开慢点。” 家华没吱声,拉紧离合,轻踩刹车,再一拨档把,只听“跨嚓”一声,拖拉机果然慢了下来。 市一医的医生并没有给家惠母子一个明确的诊断结果,只是要他们到武汉的同济医院再做检查确诊。宝顺在医院的小卖部给翠翠的店里打电话,告诉翠翠他要带妈妈去武汉做检查。翠翠在电话里急了: “现在到处闹‘非典’,你们到武汉去可千万要小心啊!听说喝醋能防‘非典’,现在城里的醋已经断货了,我们店里还有几瓶,我马上给你们送过来!” “那都是谣言,医生说了只要勤洗手勤通风就可以预防,你就别过来了,自己在家多注意点。” “反正现在闹‘非典’,店里也没什么生意,我过来和你一起送你妈去武汉做检查吧?” “你来了也帮不什么忙,万一有‘非典’,我也替你挡不住,你就别过来了吧。” 虽然其时正闹着‘非典’,医院门诊大厅里一排排的红外测温仪发出一束束幽灵一样的红光,但到同济医院看病的人依然熙熙攘攘,住院部根本就没有空床位,医生给家惠取样后,让他们自己找旅馆住下,第二天上午来取诊断报告。他们到同济医院旁的万松园路找了家小旅馆住下来。家惠对宝顺说,她可能这辈子都只有这一次机会来武汉,她让宝顺陪她到外面转转。宝顺搀着家惠在万松园路上慢慢走着,忽然家惠站住不动了,她的目光被一栋两层的老旧小楼吸引住。小楼约8米宽,青砖砌成,屋顶盖灰色小瓦,一楼门楣上方挂着一个“德昌首饰”的招牌。一楼柜台后面的操作台前,一个头发花白,戴着老花眼镜的老师傅正在聚光灯下拿着小锤叮叮当当地敲着。家惠问宝顺: “这附近有汽车站吗?” “我看过地图,再往北走不远,就有一个很大的新华路长途汽车客运站。”宝顺回答说。 家惠顿时激动起来,她突然明白了她在看什么:“当年会祥在武汉转车的时候,会不会就是在这家首饰店给我打制了那对耳环?”家惠鼻子一酸,眼泪就下来了:“即使是在这个店里打制的,也永远都不可能在这里看到他了! 第二天上午家惠的诊断报告出来了,胃癌晚期,手术治疗已无意义,建议回市里医院做保守治疗。家惠知道这个结果后倒是很坦然,强烈的病痛折磨,使她觉得死亡可能真的是一种解脱,她只是放心不下宝顺。宝顺实在无法想象和面对没有妈**日子,他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想尽一切办法把妈**病治好。可同济医院里没有空床位,宝顺只好带着家惠回到了市一医。 家惠并不愿意呆在医院里。宝顺到餐馆里去买晚餐之前,家惠让宝顺把还剩一万元钱的储蓄卡给她,她想到街上走走,顺便买点东西。白天的燥热已经褪去,夕阳的余晖柔柔地洒在象山上,使整座山看起来想母亲慈祥的目光一样温柔。宝顺带着晚餐回到病房,家惠还没有回来,邻床的病友告诉宝顺,他妈妈临走时说过买了东西,还想到象山上走一走。宝顺赶紧放下饭盒,匆匆往象山上赶去,他知道他妈妈一定在那里的一个地方。 宝顺一路小跑来到了烈士陵园,绕过烈士纪念碑,来到后面的墓区,只见妈妈正背对着他,坐在他父亲的陵墓前,仿佛在说着什么。他悄悄地走过去,只听见他妈妈柔声说道:“……会祥啊,我是有些怨你的,如果有你照顾,我也不会没饭吃的时候就去喝白酒对付,我大概就不会得这个胃癌的。”家惠顿了顿又说:“你走的时候还是一个年青的英俊军官,到了那边也还是会有很多标致的姑娘缠着喜欢你吧?我现在已经是一个老巴子了,是没有人稀罕喽!我到了你那边,你还会认得我吗?不过,我把你送我的那对金耳环戴上,你一定会认出我的……” 宝顺再也忍不住了,他冲过去蹲下来一把抱紧妈妈,抽噎起来。家惠摩挲着宝顺的头,从身边的一个手提袋里拿出三个精致的小盒子,对宝顺说:“我的病我心里有数,只是舍不得你。我们回荷花村吧,医院里老有一股药水味,餐馆里的莲藕也大概用防腐药水泡过,排骨藕汤喝起来也有一股药水味,回到自己的屋里,闻一闻荷叶味,我就吃得香,睡得好。你爸送我的耳环我要带走的,我用那一万块钱买了一条金项链、一对金耳环、一个宝石戒指,翠翠是个好姑娘……” “妈……”宝顺放声大哭起来。在猩红落日的映照下,会祥的陵墓、家惠、宝顺都泛着暗红的光泽,大山无语,他们仿佛已在这里相拥千年。 2003年的7月,家惠在荷花村永远地闭上了眼睛。全村的人都过来帮忙料理丧事,但晚上守灵的事只能由宝顺一个人承担,翠翠却在众人都散去后意外赶来了。宝顺拿出项链、耳环、戒指一一给翠翠戴上,七月的晚风带着荷塘里散发的芳菲之气连绵吹过,却怎么也不能风干他们脸上的泪水。 第二天家惠要下葬了,支派先生告诉宝顺,派去买祭品的人回来说由于闹‘非典’,再加之高温不耐储存,镇上只有本地西瓜在卖,苹果香蕉之类的水果都没有,支派先生建议是不是到菜园里摘几个西红柿来做供品算了。宝顺说:“我妈最爱吃藕了,我倒堰塘里挖藕上来给她吃。” 家惠安葬在村东头松树林里的公墓区。宝顺最后一个离开他妈**坟,他刚走了几步,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骨碌碌的滚动声。原来用作供品的莲藕在碗上堆成了品字形,最上面那节又嫩又白的圆藕滚落了下来,一只滚到宝顺的脚边,好像舍不得他走似的。宝顺看看他**墓,笑道:“妈,您还让我先尝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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