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北月 陈亮 营帐内外,一片沉寂。 更鼓敲到二更的时候,康熙合上最后一道奏折,呼出了一口长气。一直蹲在他身边恹恹欲睡的容妃不失时机的递过去一碗热茶,康熙转过脸来,目光炯炯,盯着容妃缓缓说道: “你知道的,朕夜里从不喝茶。” 容妃莞尔一笑: “臣妾给皇上呈的是您最爱的芝蔴糊。” 康熙心里一动,清瘦的脸庞浮起一丝笑意: “你和苏麻喇姑一样深知朕意”。 其实他还想说:“你是自皇后赫舍里和苏麻姐姐之后唯一一个真正体贴朕的女人。”但是他没有说,只默默地站起身来,拉起容妃,缓缓地向帐外走去。 帐外,一轮皎月已升至中天,银色的光辉涂白了连绵的群山,正是漠北草枯叶黄的时节。四周围异常的寂静,以往呼呼不断的风今夜也停了。康熙双目紧盯着那一轮圆月。良久无语。 忽然,康熙仰起脸来看着天空,轻声吟道: 日出于东方兮, 照陋室兮明晃晃。 春梦难足兮, 只恨非兮月之光。 愁绪难遣兮, 隐泉林兮游四方。 吟毕,康熙转过头来,问身旁的容妃:“这诗如何?” 容妃欠了欠身子: “臣妾愚钝,不懂诗歌,只是听起来,怎么感觉皇上似乎有些心事。皇上春秋鼎盛,似乎不该作这样低靡的诗歌。” 康熙的嘴角抽动了一下,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对容妃说道: “这不是朕的诗,是李禺的。做皇上的哪能有什么心事,朕的心事、私事都是国家大事。容妃,你知道后宫承幸的妃子中为何朕独独钟情于你吗?乃是因你敢对朕说真话。在旁人眼中,朕高居九重,君临天下,掌握生杀大权,伴君如伴虎。因此朕身边竟没有一个朋友。小时候,朕的布衣老师伍次友算是朕的朋友了,但他终于舍朕而去,小舟从此逝,去过他的逍遥快活的日子去了。伍先生!朕真是好生羡慕你呀!” 康熙叹息一声,脸上显出怅惘的神色来,停了一下又说道: “李世民首开进士科,总揽天下豪杰,能有‘天下英雄,尽入吾彀中’的收获。朕二十六岁开‘博学鸿儒科’竟招不来区区傅山、李禺、黄宗曦。朕的勤政爱民比那万历皇帝朱诩钧如何?比那朱常洛、朱由校、朱由检又如何?朕修明史要那些学者鸿儒研究明代破败的教训,引以为戒,命他们‘他书或以文章见长,独修史直书实事’,毫不避讳明皇帝的功业,而汉族知识界仍要反清复明!‘夷狄之有君不若华夏之无也’。难道真是这样吗?朕编《朱子大全》、《古今图书集成》、《康熙字典》,朱由检有吗?他有吗?二十五年了,朕今天召见李禺,他竟然还不奉召!朕传承了汉族的文化,却被他们视为夷狄,仍要承受他们的唾骂!朕……朕心里好生难受!” 康熙越说越激动,脸色因愤怒而呈现一种绛紫色。 容妃默默地听着,这些事情,容妃是知道的: 康熙十七年,朝廷开“博学鸿儒科”科考,各地共保荐征召了一百四十三人,其中就有傅山、李禺。傅山被人推荐又被强抬进京,眼见“大清门”三字便两眼流泪,滚倒在地,拒不参考。康熙却毫不计较,依然任命他为“中书舍人”。李禺称病拒考,被抬到省城后竟以绝食相抗。二十多年过去了,康熙此次远征昭莫多,又派人召见李禺,李禺竟然还不应召。 想到这些,容妃也不禁心神黯淡。她略略想了一下,对康熙说道: “皇上不必为此劳心,李禺不是派他儿子李慎言来了么?还把他的书叫什么《二曲集》、《四书反身录》给皇上送来了么?那个黄宗曦,不也让他儿子黄百家进了修史局吗?李光地那时还不是臭硬,皇上给他个丞相,他不是也乐得跟什么似的。这些个汉人,心里对皇上是服了,嘴上却是不让。就跟我们盛京的海东青一样,喂笼子里也吃主子的食,却仍然只是瞎叫乱撞。皇上胸襟自有世人知道,是那些个汉人自己不识趣!” 康熙给这不伦不类的比喻逗乐了,脸上露出难得的舒心的神色来。但这种神色只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旋即又陷入沉思当中。 月儿依旧明亮。巍峨的大帐前依稀能看清镶黄的龙旗,直直的竖着,显出壮观的剪影。大帐前静悄悄的。康熙默默地立着,许久没有动一下。他的脸色显得很阴沉,目光也很悒郁,面庞上的皱纹显得很深很长。 容妃忍不住轻声问道: “皇上是在担心明天的战事呢还是在为太子的事烦心?臣妾恨不能为皇上分忧!” 康熙转过头来,望了容妃一眼,又旋即转过去盯着连绵起伏的山峦,吐出几个字: “胤礽,朕的太子,他……他竟然希望朕……希望朕早点龙舆归天!” 停了一下,又说道: “朕身边的皇子皇孙,加上格格、贝勒、贝子、皇后、妃子、常在、答应总共不下一百五十人,只要朕一天不死,这个数还要往上升,常人眼中的朕该是过得很快乐很快乐了,但朕却觉得很孤独,很孤独啊!他们都合起伙来算计朕,他们是各怀心思,平时朕不知道,以为他们是尽忠职守,忠于大清江山的万世基业,可是朕一旦有恙,他们的狼子野心就全露出来了。朕染上寒热重症,索额图就故意拖延时间,企图阻止御医赴漠北,胤礽更是急不可待,竟然私制龙袍,在太子府受家奴三跪九叩之礼,想提前登基。大阿哥胤禵和明珠也串通一气,想等朕龙舆归天之后,拥兵自立为王。他们……他们……都是朕的亲人啊!亲人……” 一阵剧烈的痛楚袭上心头,康熙说不下去了。 “岂知朕命系于天,岂是尔等跳梁小丑所能算计的!” 康熙冷笑了一声。 四周围死一般的寂静。那一轮黯红色的满月微微有些西斜。大帐外站满了手持戟戈的兵士。帐口有三座“刀门”。谏鼓旁高悬着一排灯笼,使这一片明白如昼。自从大阿哥欲趁康熙染寒热重症之机夺位的事败露以后,龙帐周围的戒备就格外森严。 容妃心里也一阵酸楚,在她眼中,眼前这位叱咤风云、君临天下的帝王有时冷若冰霜,有时也是和常人一般的脆弱,她忍不住轻声说道: “皇上,您是真龙天子,吉人自有天向,您的寒热重症不是叫洋人的金鸡纳霜给治好了吗?您忘了吗?您还有蓝齐格格,她可是您最疼爱的女儿啊!” “蓝齐格格?哦,蓝齐格格,对!朕还有蓝齐儿,等朕打败了葛尔丹,就带回朕的蓝齐儿。” 康熙转过脸来,注视着容妃,喃喃说道。 第二天,康熙起得很晚。这是他的习惯,每逢大战,他都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平静。容妃正在旁边梳妆,一切显得和平时无异,只是外面的战鼓声响得很急,其间还夹杂着葛尔丹军队的号角声。康熙知道,大将军飞扬古已经布兵守住了葛尔丹的各条退路,正率主力大军和准葛尔军队对垒,大战在即了。 突然,大帐外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校尉已奔入帐中。跪倒即奏: “和硕公主挡在两军阵前,不让两军开战,大将军无法定夺。大将军请皇上旨意。” 啪的一声,容妃手中的木梳掉在了地上。 一切是那么突然,她竟说不出一句话来,只能用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康熙。平时这双眼睛是妩媚的,现在在惊惧之下,却是另一种风韵,依旧楚楚动人。 康熙转过脸来,望着容妃那一张因为惊惧而显出痛苦神色的脸,沉默了片刻,一字一句地说: “蓝齐格格册封为和硕公主远嫁葛尔丹时,孝庄太后曾告诉过她,一旦葛尔丹与朝廷开战,她站在哪一边都是对的,她站在哪一边又都是错的。如果她跟朕回来,她仍然是朕的好格格,如果她要阻挠,朕……朕绝不留情!告诉飞扬古,准点进攻,不要去管她!” “遵旨!” 校尉答应一声,躬身退出帐外。 容妃呆呆地坐着,眼神因痛苦而变得漠然。两行清泪顺着那娇媚的脸庞流了下来,无声地滴落在铺着红毡的地上。她缓缓地转身,望着康熙,哽咽着说道: “蓝齐儿,她是我们的亲骨肉啊,皇上!” 康熙清瘦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转过双目,定定的望着容妃,像是在缓缓诉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亲骨肉,蓝齐儿,大清,皇上,呵!皇上。小时候,朕的布衣老师伍次友告诉朕要做千古一帝,除鳌拜、平吴三桂、灭郑经的时候朕的确是想做千古一帝。但朕现在老了,不想做什么千古一帝了,千古一帝必然要承受千年之悲万载之痛才成就那一番丰功伟业。朕要做一个好父亲就会愧对我大清的江山社稷,愧对我大清的列祖列宗,朕要做一个好皇帝就做不成一个好父亲,蓝齐儿,朕……朕对不起你了!你就当是为我大清的千秋万代为国捐躯了吧!” 康熙说完转过身来,紧闭双眼,面色凝重。 容妃知道要康熙改变主意已经无望,于是站起身来向康熙说道:“让臣妾去劝劝蓝齐儿吧,皇上!” 康熙望一眼容妃:“你哪儿也不准去,就陪在朕的身边。” 康熙语气短促有力,透露出一种无声的威严。 “皇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