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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行者没有家
【夷陵】元辰
独处的境界
我的一个朋友是位诗人,也是位小说家,商潮大涌的时候下了八年海,赚了一些钱。某天,他在江边整整独坐了一个下午,看逝去的江水,水面上翻飞的鸥鸟,殷红如血的夕阳以及颠簸于波峰浪谷的小船,然后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重新回到书斋,重新操起笔来。他就是网络文坛赫赫有名的吴过。他跟我说,如果一个人能够静下心来,用十年或者三年、五年写一个东西,肯定是能够成功的。
佛祖释迦牟尼,当年离家出走,放去王位继承权,到深山追随各大教派的首领苦修精神解脱的方法,历经千难万苦,仍无所悟。于是赶走随从,独自在菩提树下静坐,一连独坐七天,终于大彻大悟。于是招回随从,开始传播明生死、知性命的根本大法。
新加坡的华裔陈瑞献,天生聪慧,青年奇才,诗书画印无不精通,宗教哲学无不内行,美食园林无不地道,油画《咒巾》获法国政府大奖,舞美设计名震东西,诗歌、散文、小说、评论样样精到,还到印刷厂亲手制作微型诗集。于文学艺术可谓如日中天,然而,他曾放下笔去坐禅,三年不写一个字。
人从宇宙中来,受到大千世界的种种诱惑与困惑,忘了来路,不知归路。面对太多的人生快意和失意,心境茫然,难以安神。快乐至致、忧伤至致以及只知快乐与忧伤的人,害怕独处。一旦独处,心如刀搅。因为很多人的精神支柱建立在有形的获得上,比如物质享受,比如个人爱好,比如人生 快意,比如美满婚姻,比如著作等身,比如地位显赫等等,很难有一个丰富而博大的精神世界,在个体精神、时代精神、人类精神以及宇宙精神之间自由来往。而一个喜好独处善于独处的人,独处时如回到老家,回到少年时光,回到最初的来处,那里有他丰富而博大的精神世界,那些财富只属于他一个人,无法与妻子儿女、贴 心朋友共享。别人也无从了解其独处的宁静甜美,探知其独处的无穷妙意。甚至可以说,一个人的真实品位,不在他的身份、地位、金钱、能耐,而在于他独处时的心境、感悟。
当一个人寂静下来的时候,他才有可能感悟自我,感悟他人。在寂静中,可以与先贤对悟,可以与万物交谈,一草一木,一枝一叶,一块顽石,一滴露珠,既是此物,又是悟者自己,更是宇宙万物。己心、他心、慧心,乃为一心。如至此境,心如明镜,虚室生白,朗朗宇宙,人间万事,了然于心,有何特别的快乐、特别的痛苦可言哉?如是者,既无痛苦,亦无私欲,更无困惑,安贫守道,奋力精进,不浪费每一寸时光,不错过每一次机会。有所得亦无所得,无所得本无所失。身同草木而心同宇宙,天下万事万物奈我何哉?所以,大德高僧,敢于指天指地而曰:“天上地下,唯我独尊”。这种境界决不是西方所说的哲人王和金庸武下小说里的“天下第一”可以同日而语的。所以,爱因斯坦才会说:“甘美的宁静,来吧,来到我的心间!”蒙田才会一个人在黄昏下漫步,而康德才说:美丽的思想来自高远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律。
2003年
过去的秋思
在秋水里泡了一天,在秋日下晒了一天。扛滚木,扎木排,一身臭汗。冰凉的河水冲一冲,狼吞虎咽吃完饭,坐在河边发呆。上身晒得发痒,下身泡得发肿,不敢在意。
高三课程结束,“文革”号令声起。学校停课,串联,造反,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翻来覆去,折腾一年多,陈再道彻底栽了,“百万雄师过大江”彻底栽了。我是宜昌地区造反派创始人之一,代表宜昌二高参加过地市造反派的各种筹备会议。后来不愿与驻军、公安对抗,转为温和的保守主义,对造反派的翻案活动不予支持,由此而得罪了后来的造反派们。在中央公开表态支持“三钢”“三新”的第二天,学校被造反派联合攻克,我便如丧家之犬,辗转逃回到山区老家。胜利了的“三钢”“三新”和下面的喽罗组织忙着分果实打派仗。到处文攻武卫,战争升级到炸药包、冲锋枪、手榴弹一起上,时常有打死打伤的消息传来。
我是家里的长子,那年19岁,五个弟妹最大的14岁。纯粹的农民家庭,培养一个高中生多不容易。父亲不想我被造反派捉住,又希望儿子学得一技之长,便求生产队副业组的亲戚带我学放排。会放排的人把工钱交给队里以后,记一等劳力的工分参与分红,往往还剩下一些零用钱。我虽然像电线杆一样瘦长,却识得水性,加上父亲当生产队长,亲戚便收下我。
扎排的地点在南漳峡口,一个不大的小镇,历史上的兵家要道。河滩格外宽阔,木材站在这里安排了两支放排队伍,看谁扎得快、扎得好。
夏季不能放排,怕洪水。秋水长天,是放排人甩开膀子大干的时候,对我来说又是多愁善感的季节。19岁的秋天,伴着一河秋水,瘦弱的身体瘦弱的心,和无边的秋思一起疯长,繁重的体力劳动也无法将其遏止。
月光像那样温柔的细纱,笼罩了四围的青山,镇子在青山的胳膊弯里沉睡。灯火如豆,闪烁明灭。秋水无边,悄然流淌,风轻浪小,细语如诉。月光在水底穿行,在浪尖上跳荡。满天星斗和几朵白云沉在水中。稻熟泥香,秋意浓郁,为漂泊书生设置了悲秋的场境。
当地有个军官,武汉卫戍8201部队的。这个部队当时被称为“陈大麻子”的亲信部队。因为陈的栽倒,部队军官抓得抓、逃得逃。他回到了家乡,时常陪妻子从河滩上走过。英俊的军官,漂亮的妻子,提心吊胆过日子,却令我羡慕。即使有一天军官去了,不再回来,我相信妻子也一定是幸福和自豪的。他们有过患难与共,有过以沫相濡。
而我除了父母、弟妹,没有可以思念的人。连个可以写信的人也没有,天地间只有我自己。没跟任何人达成思念的共识。我有满腹的思念,只能烂在腹中。
有一次从小镇上经过,一家干净的板壁屋里,坐着一位和我年龄相仿的青年女子。她端庄,匀称,秀丽。嫣然一笑,白白的牙,椭圆的脸。我砰然心动,脸红到脖子根,赶紧调脸。忍不住又再偷看,依然媚态娇好,文雅大方。我浑身寒碜,自觉不是一个可以让外地女子动心的白马王子,只是一个孤独的浪儿、一个外乡的民工。
心被泡进水里,身影被秋风拉长,思绪抖落满地。河滩旷远,星空无垠。头脑里尽是悲秋的词句,夹杂着女子的笑容。我好想说,我爱你,我愿天天想你的笑容,不知疲倦地干活,永远守侯着小镇。可是,没有机会出口。那不是一个可以谈情说爱的年月,我也没有谈情说爱的条件。只能在漫长的秋天里等待,等到那一天那一个人出现在眼前。
我就这样胡思乱想了一个多月,19岁的秋天被思念塞满。拼命扛木头,拼命扎排。偶然到小镇上买一些必需品,也不敢朝木屋张望。一个美好的笑容,一个异乡人的单相思,让它永远地沉在心底,等到可以象揭开陈年老酒坛盖一样谈论的时候。
一个阴沉沉的下午,我们的木排起程了。秋风满怀,我心透凉。撑器起竹篙,忍不住回头张望。木排顺流而下,小镇远了,木屋远了。泪水夺眶而出。“风啸啸兮易水寒,壮士兮一去不复返”。没有踪影的思念,我生命中的一部分,永别了。
过去三十多年了,没有旧地重游,至尽无从知道曾被思念的人究竟是谁。
2004年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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