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华每日电讯: 南水北调六十年,几多壮阔与悲欢 关山远
“我无法将所有移民和返迁移民的伤痛写尽。只愿这样的苦难不再轮回,只愿2014年汉江水抵达北京后,干渴的北方人用清澈的汉水泡上一杯茶,然后静静地坐下来,仔细品味这茶中不尽的滋味……” ■关山远
今年9月18日,是南水北调中线工程移民搬迁工作全部完成的日子。自从毛泽东1952年提出“南水北调”构想以来,时间已经过去一甲子。按规划,2014年,北京人就能喝上甘甜的汉江水,然而,他们到时能否品出这水里,那些浓得化不开的往事?
丹江口水库,难言的往事
笔者不久前来到丹江口水库,但见碧波万顷,不由感慨万千。
丹江口水库,是亚洲第一大人工淡水湖、南水北调中线工程水源地,水库位于汉江中上游,横跨湖北和河南两省,水源主要来自汉江。2012年丹江口大坝加高后,水域面积将超过1000平方公里,蓄水量达290.5亿立方米,被誉为“亚洲天池”。2014年秋季后,这一池纯净的江水,将北流三千里,向河南、河北、北京、天津的20多座城市供水。
但这座水库曾经有过沉重的命运。
“南方北调”构想实施第一步,就是“腰斩汉江”。1958年9月1日,丹江口水利枢纽工程举行开工仪式,湖北、河南两省所属的襄阳、荆州、南阳3个地区17个县的10余万民工挑着干粮,带着简陋的工具,汇集到丹江口工地。这10万大军,用扁担、筐子、小木船,运载着黏土、砂石,土法上马,把汉江截流。
被誉为中国第一移民作家的梅洁,在其新作《汉水大移民》中,曾描述了当初建设丹江口水库的情景。她写道:“大泊中的巍巍大坝,是十万人血汗与生命铸就的一座丰碑。”
当时,10万民工三班倒,昼夜不停工。那时候,施工现场不到2平方公里,几万人在一起施工,白天真称得上是人山人海。晚上没有电,照明用火把、汽灯,从采料场到江边连成几条火龙。在那个特定的历史年代,这支劳动大军的劳动是无偿的,他们甚至还要自带干粮。
大坝建起来,汉水被截流,形成了丹江口水库。然而,在“大干快上”的年代,高昂的建设热情,却建成了一座存在严重质量问题的大坝。1962年,中央对“大跃进”错误进行纠正,丹江口工程被要求暂停。此后,国家开始对基础建设进行压缩。后经多方努力,丹江口大坝没有下马,而是将主体工程停下来,开始处理质量事故——处理很成功,水库蓄水运行至今几十年来,经历过几次大洪水考验,大坝安如磐石——直至1964年12月,国务院批准丹江口工程复工。但此时,丹江口工程变成了分期进行。前期工程将大坝修建到162米高程,实现能够防洪、发电。
“十年动乱”期间,无人再提南水北调。此后经过多方论证,南方北调工程被列入“八五”计划和十年规划,又成为中国跨世纪的骨干工程之一。南水北调工程总体格局定为西、中、东三条线路,分别从长江流域上、中、下游调水。最引人关注的,还是中线,丹江口,又一次成为焦点。
当初,丹江口水库就是按照172米的水位线规划,但建成162米的“半拉子工程”后,172米成为库区的一道分割线:172米之下的,不敢投资建房、建厂,一道线把线上线下的百姓生活划成了两重天。直到2005年,丹江口大坝加高,整个库区,才吃下一颗定心丸。
移民,说不完的悲欢离合
南水北调中线工程,涉及库区数十万移民。在上世纪五十年代丹江口水库上马时,移民搬迁就通过两省领导人碰头开几次会,既不懂得移民工作规律,也没有编制科学严谨的移民安置规划,一切工作全靠政治宣传动员和行政强制力推动。
当年的移民安置,非常粗放,大量移民因为无法适应安置地生活,偷偷跑回来,宁肯做乞丐,也不愿意再回安置地,留下了一部辛酸史。梅洁在《汉水大移民》中,曾采访了几户返迁的移民,其中有一段郧县农业银行职工余国富的自述:
“我看过《蹉跎岁月》,但一点也不动感情,因为我们的经历写出来比那还动人。我爱人是老城十字街金家巷的人,参加工作就搞教育。1962年精简,简到她头上,回家了。1969年丹江水漫上来,淹了老城,要移民远迁,也有她的份。她和两个孩子迁到了嘉鱼县的钟畈大队,肚子里还怀着老三,那时,我还在郧县大柳营业所工作,每月52元工资,养活4个人,每月都欠一屁股账。”
“妻住的那地方是湖区,抬脚就要下水。她不服水土,天天生病。烧柴不是上山,而是下湖,下到齐腰深的湖里去割湖草,一捆一捆扛上岸。每下一次湖,起来都难受得要死,她受不了。在那陌生地她生了孩子,自己生,自己接,自己养,没人照料,孩子7天后中风死去。”
“1968年7月下去,到11月他们娘儿几个就偷偷跑回来,一路上风餐露宿,逃荒一样。老城已一片汪洋,新城也没有落脚点……后来,在大柳区领导的帮助下,离所五里的地方又租了一间草房,这算是比较好的,十个平方。她母子住进去,在地上打了桩,用竹棍子拴了一张床,坐上去吱吱响,砌了灶,房里都满了。床连锅、锅连床,案板架在锅台上。队上干部去看我们,一坐竹床就压垮了……就是这样还是住不稳,城里乡里四处清查,凡是迁往他乡的人都得回去。到处都在追、撵、送或通过组织做工作,非走不行。我是党员,这也得带头。1972年3月,她母子把被子一卷,又返嘉鱼,无奈啊!”
“我一生搬了11次家。妻子写了几十次申请,厚厚的一叠,希望组织批准他们回来,夫妻孩子在一起,什么可怜的词都用完了,还是不能解决问题,我气不过把它们一把火烧了。”
“妻子在大柳住下来,我又去给大队说好话,请队上给点口粮,同意后,她就去从事她完全陌生的沉重的农活——上山砍柴、扒红薯沟、点苞谷、挑大粪……1979年12月30日我调到支行来,情况有些好转。第二年夏天,为解决生活问题,我的老二进城在基建工地搬砖,暑天中午炎热,他累了、热了,跳进水库去浸一浸,谁知一下去就没起来。这年他16岁。牛高马大的,穿42码的球鞋,打捞起来,买了一副棺材,装得满满的。”
“组织上照顾380元,300元棺材钱直到1983年才还完……”
这样的故事,还有许多。梅洁在书中感慨道:“我无法将所有移民和返迁移民的伤痛写尽。只愿这样的苦难不再轮回,只愿2014年汉江水抵达北京后,干渴的北方人用清澈的汉水泡上一杯茶,然后静静地坐下来,仔细品味这茶中不尽的滋味……”
丹江口水库加高后,新一轮移民开始,其中60%是二次移民。这次移民,情形完全不同了:切实保障移民每人一份口粮田,居民点选择靠近主要道路、城集镇和产业集聚区边,严格执行人均水浇地1.05亩或旱地1.4亩或大棚菜地0.4亩的标准;此外,移民的心理需求也得到充分考虑,安置移民,全部用原来的村名,一个村安置在一起,不仅是将人搬过来,还要搬来乡亲、乡音、村名、习俗、文化,让他们减少陌生感,增加认同感,感觉还是那个村的人,好像没有搬家,缓解移民对故土难舍的心理和情绪,让他们更好地认同和接受新环境。
此前在2006年,国务院17号文件下发,对2006年6月30日之前的水库移民进行后期补偿。纳入扶持范围的移民每人每年补偿标准为600元,连续补偿20年。地方领导强调:这是还债!
回望南水北调一甲子,波澜壮阔之中,曾经那般忽略了个体的悲欢。今天,丹江口见证了国民对国家的信任与互动,也为“集中力量办大事”提供了最好的启示:一个国家大步前行,无论如何,不能忽略个体的失落,国家利益与个体利益,并非不可兼顾。
来源: 新华每日电讯15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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