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寿贵族的礼乐精神 包毅国 叶家山曾侯墓群的发现,我们知道了曾侯谏应该是曾侯乙的先祖。虽然文物中没有发现带姬姓的文字,但中国的先秦史学者认定安州六器的曾侯为姬曾,这与昭王南征青铜器诸多铭文形成对应关系,也与西周晚期、春秋早期、战国早期的曾侯遗物构成完整的器物链条。 叶家山曾侯谏为西周成康年间,这时是公元前1042年——1021年,到擂鼓墩曾侯乙,准确的年代是公元前433年,我们从擂鼓墩曾侯乙墓的墓葬规模可以知道,这时的曾侯贵族还是处于兴旺发达时期,学界认为曾随就是一体,文献中随从文献中消失应当在公元前290年前后。这就是说,曾侯贵族在随州这片土地上存在了700年。我们知道,西周初期到战国末期的700年,这是一个非常伟大的时代,中国真正意义的大一统就发生在这个时代,也是一个政治格局变化、社会结构重组的时代。是什么因素让一个贵族在这个时代能有这么长的生命活力?文献中关于这个贵族的记载很少,虽有一些地下文物面世,但可供剖析的信息也极其有限,然而,寻找这个贵族长寿的文化基因,对于当前的文化建设,具有不可或缺的重大意义。 不是有锦衣玉食的生活就是贵族,只有灵魂的高贵才能称之为贵族。人的价值不仅仅是一种生命的存在,更重要的是一种精神的存在。人的生命存在需要有物质的保障,但比物质生活更高的是精神生活。人的贵贱不在物质的丰富,而在精神的伟大和渺小,优秀与平庸。周人知道精神的高贵是不能够通过血缘传递的,必须用力越来培育。西周立国后就以礼乐治国。周人认为,国家的兴荣枯衰是与礼乐的好坏相对应的。对于社会的成员来讲,从小就应受到礼乐的教育,参加社会事务后,执礼必须举乐,事事都要在礼乐的规范下进行。因为音乐是管理国家的重要手段,所以朝廷有庞大的音乐教育机构,教育对象分别是具备高贵血统的世子、胄子、学士、君子、贤人。未来政务承担者必须在这里接受教育,掌握道义理想、治国之术、礼乐诗书。正是由于音乐在周人政治中的重要作用,我们理解音乐在中国文化中有那么显赫的份量,就是顺理成章的事了李学勤先生认为不认识古代的音乐思想,就不能对“音乐在古代文化史中的地位和作用作出足够的估计”。 礼乐政治的重要支撑就是分封制,用血缘关系来支撑西周王朝。叶家山的曾侯墓群具有显著的周文化特征。墓群的葬制,口小底大、墓坑陡直,随葬以礼器居多,说明墓主骨子里是信奉西周文化的礼乐精神。这充分说明,一个刚刚诞生的西周姬姓王朝,成功地掌控了中国南方地区,并用自己的礼乐思想影响了中国文明。 叶家山墓葬中许多青铜器细节上又与中原青铜器明显不同,这表明墓主应该受随州本地文化的影响很深。一号墓主的青铜器铭文有“癸”字,周人少有用日名的习惯,研究者们所公认:周文化是在商文化(尤其是其青铜器文化)等周边文化的强烈影响下逐步形成的。墓主可能在西周立国之前就来到随州所以受商文化的影响较大。这就为《诗经·小雅·北山》中说的:“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做出了实际证明。表明周王室对中国南方真实有效地控制已到达随州,并通过随国之曾侯对长江、汉水流域的荆楚地区进行教化,为进一步的掌控奠定基础。墓中的器物有太多的细节说明,这些器物就是在本地生产。那么,我们可以以此判断,这时的曾国具有巨大的经济生产能力,而且,已在不知不觉中接受了随州地域文化。 其实随州就是中国文化的重要发源地,随州的地域文化就有一种本源性特征。所谓本源性就是一种本质的、在成长的过程中不会变异的。礼乐文化的核心就是敬。随州这片土地蕴藏着深厚稳定文化基因,这就是对权威的认同和敬重。对权威的承认并遵从的文化基因萌发于稻作农耕。因为稻田的开垦、堰塘的修建,需要众多的人群聚集。聚集是文明发生过程中最重要的文化元素。聚集需要权威,权威的产生最好的方法就是自己多吃点亏,让别人多沾点光。你吃的亏越大,感召力就越强,聚集能力就越大。随州的土话有两个字“揽憨”,就是这种做法的准确表达,这其实就是牺牲精神和奉献精神。 当然,这个世界还有人会以为力量就是一切。这是生物链高端的猴王聚集理论,但这种方法聚集的能量十分有限。就像孩子很小的时候,没有多少力气,就会信服力气,成长之后,积累了人生的经验、智慧、道德,就会对人生和社会有自己的看法,就知道真正的强大是有实力支撑的道德。 稻作农耕生产必须就是让很多的人聚在一起,而且是长时间的紧密聚集,因为稻田从开垦到成为良田,有时需要几代人。这种聚集是从家、家族、再到民族,服从整体、奉献整体。这种对权威的尊重起源于家,家长在家里受到尊重。这种尊重是需要载体和形式的。比方,早晨起床,需要去给父母请安,家长不动筷子,一家人是不能端碗的,晚上是需要儿子去给父母暖被窝的。人在各自的特定的环境里形成各自的习惯,这种生活习惯转化为礼需要整理提高,注入新的精神,让人们潜移默化地接受。这就是以文化人。西周时期完成了这种从俗到礼是人类文明的重大飞跃,这才是中华文明的底蕴,是中华文明对世界文明作出的巨大贡献。站到更高处来看中国之心,中国文化的核心思想就是礼。 曾侯来到随州显然不仅仅是攫取财富,更重要的是实现西周王权对整个南方的影响,进而进行实质性的掌控。天地间最合理的秩序就是礼,天地间的最美好的声音就是乐。用礼乐来传播西周的文化是最智慧的选择。今天我们虽然无法知道曾侯用怎样隆重的礼仪来展现自己的高贵,但我们通过叶家山的葬制礼器的组合方式,可以看出遵从的是西周的礼器制度。古人说:“藏礼于器”就是这个道理。礼器就是行礼所用的器具,没有器物礼无法表达,礼器怎样组合,何种礼器在什么样的场合行什么样的礼,体现着尊卑的不同。比如,甒为君之尊,而罍就是臣所用,不能混同。贵族传统的礼仪是一丝不苟的。许多人觉得礼仪多繁琐,叫人不自在啊。你真的这样想,你就把自己的格降底了,降为庶人。“礼不下庶人。” 礼仪需要成本,所以,庶人对许多礼仪都没有条件与资格去执行。 但不是说有了钱财就可以执行礼仪,因为他首先必须懂得礼仪。就像我们随州有个老板在迪拜8万块钱住一晚,眼睛都不眨一下。内心贫乏的人精神世界不一定很丰富。因为他不知道这里是世界文明的摇篮,他更不知道阿拉伯半岛有多么深厚的文化积淀。他不知道就感觉不到文化的美妙、也就享受不了,最多是肉体快活一下。没有文化能力体味文化的精妙,就不会有精神参与,也不可能有真正的愉悦欢快。那么他到了这种文化厚重的地方,最多是到红灯区或者疯狂购物。所谓无知者无畏,就好比说,随州文化的深厚,因为不知道,就敢指手画脚。这实际上是教育的缺失。随州的学校,什么时候讲授过随州文化。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我们自己摧毁了中国文化最核心的礼仪。连鲁迅这样伟大的思想家,只从几千年的历史中,看到了“吃人”两个字。礼仪确实有缺失,但无论有多少缺失,它都是文明的表现;就如文明无论有多少弊端,也要比野蛮好。 礼乐精神的基础就是感恩和敬畏。父母不动筷子,自己不端碗,就是知道自己的生命来源于他们。无视他们的存在,与禽兽何异?礼是人类自别于禽兽最重要标志。有人说:文化的核心是爱。但这种爱用礼来表达时,才是文化,才是高贵。比方,动物也有爱,但动物不会选择唯一的配偶,也不会为爱自己的配偶去举行婚礼,甚至还会父子聚麀。然而唯有人类把自己对配偶的爱转化为敬,不厌其烦地去操办一道又一道的礼仪程序,只有这样才是对配偶的尊和敬。 曾侯在叶家山家族墓葬的所有葬制遵循西周模式就是继承祖制,这就是一种感恩和敬畏。把祖先创立的这种人生方式向更广阔的地域、更众多的人群传播,就是更高层次的一种感恩和敬畏。只有这时,曾侯的礼乐才会成为一种自觉,因为这是曾侯来到随州的神圣的责任和使命。 周王朝从殷商灭亡的历史中吸取了教训,感到了政治首先是一种责任,所以周公亲自制礼作乐,目的在于用礼乐规范人心,实现真正的一统。“统”的文字学意义就是一大把丝线的线头束在一起成一个总线头。总线头形成后,人们就直接和总线头打交道,否则,就是面对一团乱麻。“统”由此引申出“始”的意思。“何言乎正月?大一统也。(《公羊传·隐公元年》)”就是说正月是一年的开局,是把握统率一年的关键时间。所以《春秋》有“王正月”之说。就是用王道来统率天下的秩序。什么是王道?就是礼乐征伐。“礼乐是政治”、“征伐是实力”。 用今天的话说:讲政治是第一等重要的事。应该说周公的制礼作乐,是实施“德政”的起始,也是古代中国真正人文精神的重要开端。为政得失要看人民的反应,这就是人类文明的巨大进步。人类要进步,就要自觉地抑制自身的动物性特征。马克思主义认为:人的本质应该归结为生物性和社会性。人从动物中能脱颖而出,能保持对自然界的优势,就在于人能够克制自己的生物性,去自觉地履行道德规范的人格修养。用礼乐来培育人的健康情感,创造出一个有别于殷商的人本主义社会,可以保留各地的基本风俗,同时推行各种形式的礼。从此,礼乐文化就成为中国文明的根本。这种传播不是武力,而是文化自身的力量。 可以想象,曾侯在随州这片土地上进行日月星辰的祭祀。曾侯乃诸侯之国,没有资格祭天。祭天是国家最重大的典礼,只有天子才有资格祭祀。诸侯只能祭祀日月星辰,日月星辰附丽于天,日月乃天之明,星辰指“五维”、“十二辰”、“二十八宿”,在古人眼里,这日月星辰是与民生关系最为紧密的天体。 曾侯沐浴更衣,沐浴是一种隆重的礼仪。沐浴斋戒更衣以祀上天,更衣,换上庄重的深色祭服,体现是“依”,“依”是一人一衣,有所依托的意思。更衣就是寻找依托,这是一种境界、一种追求。曾侯是诸侯,身着诸侯黼,这是黑白斧型的祭服。随行人穿大夫黻,这是黑青相次亜型祭服。还有更多的人着玄衣纁裳,这是士祭祀时穿的服装。什么身份的人穿什么样的服装有明确的规矩。诸侯祭祀时舞者为六佾,也就是四十八个人,不得超过;钟磬为三肆,摆放在东、西、北三方。隆重的仪式之后,钟磬和奏、载歌载舞,点燃堆积的薪柴,经过肢解的全牲在烈火中发出“啪啪”的声响,扑鼻的香气随着冉冉升起的浓烟上闻于天。这种日月星辰的“实柴”之祀,场面宏大、惊心动魄,令人震撼。亲历过这样一场祭祀,不用说什么,就知道了什么是高贵。 曾侯的举手投足都有着规范的程序,这每个规定动作都有深刻的内涵。比方天子巡视诸侯境内时,诸侯侍奉天子就如天子侍奉天,天子就是诸侯的天。天子对诸侯的控制,是一年一小聘,三年一大聘,五年一巡守。聘:从耳,从甹。甹从由从丂。“由”意为“滑行”、“过渡”,“丂”意为“磨难”、“折磨”,“由”和“丂”成上下结构就表示磨难折磨过程,“耳”与“甹”联合起来表示“我说这个磨难过程你听”。用今天的话说:诸侯每年要到天子那里去汇报,三年要进行一次考核检验,每五年天子要对诸侯的领地进行视察。天子在诸侯的领地巡守,一食告饱,诸侯再食、大夫三食。一食就是只吃一口。尊者是以德为饱,不以食味为重,诸侯大夫的德行递降,食数就递增。礼仪有时以繁复为庄重,表示礼数的高低;有时以简洁明了为虔诚,以素为贵。这就是“大圭不琢、大羹不和”。比方天子祭天用的木车几乎不加装饰。礼仪的制定,是以人文精神为根据,以思想内涵为依托,传递出尊与敬的情怀。(未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