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记者_文涛 陕西安康、西安报道 摄影_刘浚
K1032在襄渝铁路线上,沉默地奔驰着。
这条东起湖北襄樊,经陕西南部至重庆的主干线,曾弥补了中国版图上唯一大块空白处仅以长江三峡维系交通的状况。但K1032上的乘客们,没几人知道这条铁路的历史,更不知道,就在这趟列车上,有一群当年的三线学生兵用他们的青春和生命浇筑了这条铁路。
59岁的张世和就是其中之一。
已是9月5日深夜,K1032停靠陕西境内的紫阳站。短暂的几分钟,张世和和他的战友们,还是决定下车看看。
紫阳长杉木,出生北方的张世和,头回见识杉木,是17岁随军修路(襄渝铁路)那年。
“你们是来三线怀旧的吧。”站台的工作人员已经习惯了。在这里,不时会有五六十岁的老人,站在这里,拍照留念。
“42年前,我们打隧道的地方就在紫阳的芭蕉沟。”张世和回应说。
历史曾给过张世和和他的战友们一个称号:三线学生兵。
1970年,中美、中苏,政事战事频仍。他们放下学业,写血书、提申请、大会小会表决心,最终这些身份皆为红色的男女学生,来到贯通川陕鄂的秦巴山区,修建备战用铁路—襄渝线,当时命名为2107工程。
42年过去,张世和再踏足紫阳,这位纪录片导演,此行,准备用两年的时间,拍一部名叫《在历史这边》的纪录片,揭开那段尘封的历史。
“为了让毛主席睡好觉”
襄渝铁路陕西段总长264公里,穿越陕西省南部5个县。由于地形险峻,基本是在大山的“肚子”里穿行。当时全国铁道兵有15个师,光襄渝线就出兵13个师,是当年援越抗美回国部队总兵力的几乎全部。建设总指挥是彭德怀—这成为彭大将军的最后一战。
襄渝线桥隧相连,光铁道兵远远满足不了需要,劳力相对缺乏的陕西省,决定征召当时还没上山下乡的69、70级初中毕业生。1970年8月、1971年3月,一共25800人参加秦巴大山里的秘密建设,多为十六七岁的少年,还有个别十二三岁的儿童,其中女学生5129名。
张世和说,为上三线,关中地区的很多初中生都写了血书。
征召时称学生们的身份是“没有领章帽徽的军人”,待遇同铁道兵,在革委会的动员文件里,把“去修铁路,把骨灰盒带上”这样的思想定性为“活命哲学”的流毒,要求学生把一生交给党。
学生们被编排到“2107工程指挥部学生民兵第1连”到“2107工程指挥部学生民兵第141连”。其中:男子连队115个,女子连队26个。
学生没有师团营的建制,直接编成连队接受铁道兵管理。襄渝线建设史研究专家袁培力解释说,革委会非常明白使用未成年人干危险工作的严重后果,所以把监管的责任交给了部队。
张世和还记得上工时喊的口号:“为了让毛主席睡好觉,进洞!”
“童子军”进山
张世和随手捡起一块石头,轻轻一搓,散了。“陕南山区基本都是风化石,打隧道时特别容易造成塌方。”
襄渝线建设的机械化程度非常低,在技术和设备短缺的情况下,人力资源,无疑要在其建设过程中扮演最重要的角色。
最初学兵没有任何劳动保护配置,包括手套、工作服、口罩(用于隧道内防尘)等。张世和回忆说,施工条件极其之差,全凭人工以锄地用三齿犁耙和竹编簸箕运送渣石。钢钎和炸药成为主力,唯一现代的工具也仅有空气压缩机、风枪、风镐。
学生兵的工作基本是打干风枪,但他们没有有效的防尘口罩。发的海棉口罩防尘效果很差,使用一会很快就堵塞了,这让他们的肺功能受损严重。
打风枪、风镐时,需要操作人员用身体支撑,颤抖厉害,男生基本上都落下了遗精的毛病。女生来月经时照样干活,血顺裤腿流下来,有些人就用报纸垫上。
由于卫生条件差,传染病一来就倒一片。张世和所在的学9连共174人,其中140多人患痢疾,有个学生副排长拉得实在受不了,拿榔头往头上砸,想自杀。
而更致命的是,有次,张所在的连队在打芭蕉口隧道时突然停工,给每人发了口罩,不准喝洞里的水。后来才听说是发现了放射性铀。
学生兵之一的袁培力说,安康山区里还含有大量的放射性元素氡。“有个叫刘方的,就是被石头砸了一下,怎么都治不好,去世了,现在想来,那块石头肯定有放射性物质。”
由于从事超重负重和强迫体位作业,这些学生兵普遍有腰部疾病,而隧道作业阴湿的环境也造成了他们普遍患上了关节病。
“腰上没问题的,那不是三线学生。”张世和说。他从三线回来分到陕西钢厂,工段组织开会,二十多个学生连小板凳都坐不住,最后只能趴着开会。
而更致命的是,据张世和统计,2.58万学生兵中,死亡的就达119人,448名致残。截至今年,已有超过5千人不到60岁就去世,死亡率畸高,或与当年从事高强度、低保护作业有关。
“一直处于饥饿状态”
重回紫阳,寻访当年的工作地,腰不好的张世和似乎找回了青春时期不知疲倦的感觉,他扛着沉重的摄像器材跋山涉水,贪婪地寻找熟悉的植物,嘴里嘟哝着:“这叫救命粮(一种灌木,结黄豆大的红色小果),吃起来面面的。”
“这是桐子,好多学生把它认成柿子甚至番茄,吃中毒了。”
同行的宝鸡学生兵郝宝成说,吸引他去三线的一个原因是,军代表说“红烧肉大米饭管够”,“进场后才发现被忽悠了。”
学生与老铁(学生对铁道兵的称呼)是分灶的,虽有定量粮,但由于运输不便,经常断顿,《南都周刊》走访的几十位三线学生中,无一例外称在2年8个月里,“一直处于饥饿状态”。
饥饿中,张世和收到一位“黑五类”同学从西安来信:“世和,我工作了,分在红光厂。你们一定要注意锻炼身体啊。我每天早上都跑步,然后去老孙家吃碗羊肉泡。”
“我们一屋子红五类只能号啕大哭。”张回忆说。
饥饿也考验着人性。在学生兵中,有个约定,谁家寄来包裹大家分着吃。有一次,张世和在河边发现一位姓滑的同学在吃家里寄来的食品,他喊了一嗓子,对方跑了。这事儿给两个人都造成了心理阴影,尽管回来后两人分配到同一个单位,但42年再没说过一句话。
“也吃过一次饱饭。”张世和对此印象深刻。
同学李新意外身亡后,其父奔丧,团长陪着吃饭,李父就叫上他一起用餐,在桌子底下踢他的腿:“张世和,赶紧吃,不够再要。”
女学生兵黄军洁回忆说,几乎所有牺牲战友的棺木里都放满了食品,大家对遭受的饥饿刻骨铭心。
饥饿还逼迫出了个别极端的行为。炊事班少了馒头,一位同学为自证清白,抓起菜刀,就把手指头剁了下来。
一位学生受过伤,但不是工伤而是自残。他羡慕病号能多吃一碗面条,就把自己的手指放在轨道上让矿斗车压过去。
与学生吃紧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干部紧吃。
学生连的指导员、连长、司务长等,绝大部分是城里的年轻干部,不少学生反映他们不重视施工安全,造成大量伤亡惨剧,中饱私囊的情况也很多,这也为退场后,学生和干部关系持续交恶埋下了伏笔。
荒诞的斗私批修
当时的政治环境下,发生过很多荒诞的事。
学生4连有位同学,说了句牢骚话,“我们进洞是亚洲人,出洞是非洲人”,干部组织学生晚上点着油灯对其进行批斗大会。
1971年冬,西安市组织了若干个服务小队,其中有缝衣服和理发的。四十多岁的裁缝对学生们的境况很吃惊,说了句:你们像是劳改犯。
当时的学生兵王农,头发很长很乱,饿得精瘦,一年四季,就是夏天也穿着一件没有扣子的工作棉袄,一根导火索作皮带扎在腰间。
“这人在污蔑光荣的三线学兵。”王农等几个同学告到了连部,并且要求连部将此情况层层汇报,最终传达到了裁缝的单位。
“我们当年的无知和愚昧给他造成了伤害。”王农说。
张世和出身干部家庭,父亲“文革”平反后担任过林业部副部长。在襄渝线时,张有一部唱机,有空就躲进树林里,听《红色娘子军》,那是唯一能听到的西洋舞曲,“感受到一丝自由的气息。”
半大小子们对文艺有天生的热爱,这批学生里也出了像郭达这样的名演员,在襄渝线四川段,作为民工的刘晓庆也在工地上干过8个月。
在“文革”的氛围下,三线学生兵的文艺生活处处是雷区。
张世和的连队有一次丢了东西,要求大伙儿把箱子都打开检查,结果发现了张收藏的《唐宋传奇选》残本,被全连批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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