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鸟 巢
| | 作者简介:王龙芳,女,笔名芳菲,1965年生,致公党员,鄂州市第七届政协委员,现供职于武钢集团鄂钢公司。系鄂州市作家协会理事,其作品涉猎诗歌、散文、小说、报告文学、文艺小品等题材,散见于《人民画报》、《珠海特区报》、《芳草》、《2011年南方诗歌年鉴》、《鄂东南女子诗词》、《武钢文艺》等省市报刊及文集,曾获鄂州市“爱我鄂州”精短散文大赛一等奖,“走进新时代”文学大奖赛一等奖,2012年散文诗《钢铁的声音》获全国冶金职工文学作品 “柳钢杯”金奖。
□王龙芳
鸟巢是孕育生命的地方。家就是这样的鸟巢,随着生命的开始,与生俱来的血缘亲情似一条贯穿一个个衍生的生命之绳,交集和碰撞,光滑和坚韧,在时光的雕琢中,逐渐破损,不断打结,风化和裂变着巢穴的根基……
——题记 一 由长江之水的中游往下与洋澜湖衔接的边缘,有一个小镇,四面环水,人们习惯性的叫它漂在水上的水镇。黄家祖辈几代就居住在镇街上,古老的四合院里一颗十米高的枣树格外茂盛,最引人瞩目地却是卵形树冠的中间枝桠上有一个巨大的鸟巢,成为黄家独一无二的标识。
黄家这代生育有四女一男的人丁,当年为求一男丁请五祖寺的师太分别给孩子起名慧心、惠兰、慧芳、慧琳,最后功德圆满如愿添一男丁慧根。五个儿女个个聪颖慧敏,在那个读书无用的年代,女儿们格外发奋,带帮传教,用心读书,分别考上了大学,堵上了女多不中用的闲言杂碎。小儿慧根更是深受姐姐们的影响,从小到大,乖巧听话,学业优秀,一路青云,考上北大,成为水镇孩子们读书的榜样。
随着儿女们的成长,除了大女儿慧心按父母要求回到小镇,其他四个渐渐远离父母的视线,寻找自己的天地,将小家安居在四个不同的城市,定格成老俩口心中远远的秋天,黄家也就成为水镇儿女出息的大家庭。
镇上的老人笑说是师太的“慧”字使黄家得了聪明的根源,于是,黄家老太一直吃斋拜佛,虔诚祈祷。老爷子年近八十,自水镇一单位退休后,常与老伴时不时到几个儿女家轮流住上一段日子,但每到年关必得返回老屋,因他放不下那一窝鸟巢的鸟儿,总要在年末春初或搭梯上树或院内使唤对鸟儿来一次精心喂食,鸟儿们也似成了家禽,每听见老俩口的呼唤,总会忽忽飞下巢穴,享受寒冬里难得的大餐。这人鸟和谐相处的情景成了儿女们心中永远温馨的图腾,也成了水镇人饭后茶余的羡慕话题。
老爷子常常自豪地告诫儿女们,鸟巢在我们家安家,这是上天垂爱。我们家也应该像这大鸟巢,把你们的小巢一个个建筑好,相互团结帮衬,才能使大巢更好壮大,这就是家的意义。
五个儿女中,唯一的男儿慧根自是最出色的,读完MBA后就职于北京中央某直属部门,四十不到,成为部门里最年轻和最具发展前途的处级干部,成了老爷子在水镇上炫耀的资本。只是城市生活不像水镇的慢节奏,竞争和压力让儿子难得有时间经常返家看望父母,特别是有了自己的小窝以后,连电话都越发少了,这让老俩口颇有微言。慧根无奈地对老大诉屈, 我就像城市里一条只能吐泡泡的热带鱼,哪有这么多闲工夫啊!
结婚七八年,生活工作稳定后,慧根遂了老父母顽固观念的心愿为黄家添了一个男孩,那份欢喜让老俩口不顾年岁已高和女儿们的反对,打理背包,毅然别离老屋,进京到儿子家照看没有人照料的宝贝孙子。这一住就是八年,老屋倒成了老俩口短暂的客栈,每年只能眷念地回家看看,好在拉扯孙子成长的过程中,他们也苦中有乐地享受着祖孙间的天伦之乐。当北京奥运会的鸟巢建成后,老爷子围着鸟巢转悠了三天,回来在电话里对每一女儿说,北京人把我家的鸟巢搬过来了,我现在每天有念想,不寂寞了!
深秋的北京,气候忽冷忽热,一向身体健朗的老爷子患了重感冒,他嫌大医院看病贵,就在社区门诊吊了三天点滴,咳嗽却愈来愈厉害,痰液里竟然带了血丝,住院检查诊断出已是肺癌中晚期。
儿子慧根着急了,尽管CT检查结果很明确,他还是花费了一万元钱重新让老爷子做了目前临床上用以诊断和指导治疗肿瘤最佳手段之一PET-CT全身影像断面扫描检查,得出的结果毫无异义。拿着诊断书,慧根有点天旋地转的感觉,心理压力一下涌了过来,他瞒着老父亲拨通了四个姐姐的电话,要求大家第一时间赶到北京来。
从儿子凝重的表情中,老爷子意识到了病情的严重性。他找到主治医师,探问病情,医生敷衍他说是肺炎,他不相信,整天缠着查房的医生要求赋予知情权,医生没法只好实情相告。
老爷子愣了足足十分钟,然后抱着希望地问,手术风险率有多高?
医生摇摇头,七十五岁以上的老人一般不手术,风险太大。
看老人那种失望的表情,马上又安慰地建议说,癌症是可怕的疾病,并不是无药可控制。目前对肺癌疗效确切最好的治疗是服用靶向治疗的药物易瑞沙,就是太贵,每月贰万元的药费,不属于医保范围的药品。
“如果不治疗的话,我有多长时间?”老爷子认真地问医生。
“3至5个月吧。”医生回答。
知道了生命的大限将至,老爷子变得沉默了,从心里他真的无法接受这种结果,但现实就是这么残酷。在医院躺了一个月,他对纷纷赶来的儿女们说了两个要求,一不手术,二不住院。
出院时,老爷子高兴地和病友告别,给实习护士签写感谢信,孙女辈的护士们噙着泪喊着“爷爷保重!”,他也不禁鼻子酸酸的,和蔼地摇摇手走进了向下的电梯。
儿女们拿着PET-CT检查书不甘心地跑遍了北京和各城市几乎所有的大医院,寻求最佳的治疗方案。
一位医学教授感慨地劝慰他们,癌症是永远的后悔,治和不治都是一个结果——后悔!最好的治疗就是有质量地活着,尽量满足老爷子的一切要求吧!
这话像磐石压在了大家的心中。为了治疗方便,儿子给老爷子在北京一医院办理了家庭病床进行中医治疗,7天为一检查周期,配合目前最有效的肿瘤靶向治疗方案。
在治疗过程中,老爷子倒是积极配合,他不愿给儿女添更多的麻烦,生活尽量维持原状,看病检查、熬服中药他都要求自己完成,接送孙子上下学的任务就交给了老伴。生活仿佛回到了平常,只是每天儿女的电话,让他多出了那种像小孩一样被关爱的幸福感,他慢慢恢复了往常的乐观。年关临近,他最后一次专程到北京的鸟巢观光,坐在鸟巢里的草地上,他闭着眼睛仿佛看见了无数的候鸟大规模迁徙回巢,那份呼唤宛如动物总动员令极具感召力,回来后,他给每一个儿女打电话说,今年过年都回老屋吧。
在老爷子看来,返乡过年让全家人团聚是一件近乎神圣而虔诚的使命,这种使命就像候鸟为了适应自然和命运安排而进行固定迁徙,是一条维系家人亲情的纽带。
由于儿女们都在不同的城市生活和工作,所在的岗位各不相同,过年总难全家大团圆,不是缺这家就是少那家的,这渐渐在老人心里团成了疙瘩。
自前年的南方雪灾开始,老俩口呆在北京儿子家两年没有回老屋过年了,尽管女儿们千里迢迢都赶来团年,可老爷子总觉得少了份熟悉和气氛,格外憋得慌却又无可奈何。
北方的冷气候和风沙空气让他们很不适应,他们怀念南方老家潮湿空气的滋润,念叨院里的花草没人侍弄,枣树没人修剪,挂念鸟巢是否又添了多少雏鸟……可看着孙子那张灿烂的笑脸,却又下不了回家的决心。
每天老伴忙家务不亦乐乎,老爷子却百无赖地坐在电视机前看肥皂剧。有一个电视剧《一年到头》里,看到父母亲在家里苦苦等候儿女吃年饭的那个可怜而又无奈的场景,老人不禁潸然,对老家的牵挂在心里疯长着更是生出了根。这一次患病,北京的治疗条件决定了儿女们不会同意他回家,他有点悲哀地担心自己将永远回不去了。
父母子女爱,人间第一情,叶落归根,人生第一愿,这就是家的根基,这种观念积重难返,成为老爷子发自灵魂深处的需求和动力。
他想,这个病也给了他一个机会,可以没有顾忌地回家一次。
二 春节回家的路程是儿子开车进行的,这免除了春运高峰期的拥挤和疲惫不堪。
车子不断穿过城市,似乎一夜之间,城市的建筑工地上伫立成一幅静止的画面,平日里在工地忙碌的人们就像变魔术一样,倏的一下消失了,迎面扑来的原野,在车轮的快速中显得清新而空旷辽阔,路旁的意杨树上时有鸟巢高高地挂在凛冽的秃树上,窗外一掠而过的客车,行色匆匆的旅人,这一切让老爷子感到莫名的激动。
千千万万双回家过年的脚步,无论是近在咫尺,还是远在天涯,归心似箭,目的地只有一个——家,老人感叹着,心里涌出一股悲壮的情绪。
到家的时候已是凌晨,大女儿慧心早就在家门口翘首期待,沉寂了十年的老屋立刻充满了欢乐和生气。
四个女儿也像候鸟一样拖儿带女一个个不分前后地回到了这个生养自己的纯朴水镇。那份欢喜,那份热闹,引得左右街坊羡慕不已,老爷子仿佛换了一个人,整日里精神矍铄,做些力所能及的琐事之事。
大年三十,女儿们和母亲一起都在厨房里忙着准备年饭,老爷子给儿子打下手贴完对联后,找出笔墨和红纸,让儿子写一副小对联:鸟兽成群,六畜兴旺,儿子很不解地说,不是都贴了嘛,写这贴哪里?
老爷子说,你写就是了。
然后围着枣树探看半天,从过道翻出多年没用的长木梯搭靠树杈,找出大钳铁剪,爬上梯子对枣树进行剪枝。
看到父亲爬到这么高的空中剪枝,儿子吓得连忙跑过来,“剪什么枝啊,太危险了,你下来我来弄。”
老爷子不理会,还是认真地剪修着,
孩子们好奇地围着他问,这也不是剪枝的季节,姥爷会不会把枣树剪伤啊?
老爷子乐呵呵地并不回答,埋头仔仔细细修剪着枝杈,不时举着铁剪伸向空中将鸟巢周围凸出的枝丫尽量修整,引得鸟巢的鸟儿受到惊吓不断的鸣叫。
“别害怕,我是帮你们清理环境,给你贴对联过年。”老爷子自言自语地说,并将对联分别贴在了枣树主杆上。
贴完后叹息地说:“离家太长,鸟儿都不认得了,以前剪枝,它们可从不叫唤……”
孩子们望着对联和鸟巢,新奇地问,怎么给鸟儿贴对联?鸟儿怎么会认识人呢?
“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鸟儿还不是要过年。它们聪明的很,想当初巢里只有一对鸟,我总是给它们喂食,现在才有了近十只鸟,它们都认得我和奶奶啦。你们想想,在哪里见过这么大的鸟巢?”老爷子的喜悦溢于言表,很有耐心地边忙碌边向孩子们讲述着有关枣树和鸟巢的轶事。
五个儿女是听着这个故事长大的。
院中的枣树是儿女们的爷爷亲手栽种的,寓意家族的人丁兴旺而“早生贵子”,最主要地是枣树适合生长在贫瘠的土壤,无需人操心且木材坚硬细致,不易变形,成材后是添置家什的好木材,老屋的擀面杖就是它的枝干做的,据说是质量最好的擀面杖。
俗话说鸟巢是孕育生命的地方,象征着幸福。谁家有鸟儿筑巢,那一定会带来好运。自鸟儿在这颗枣树上筑巢开始,黄家人就精心看护着这个鸟巢,一点点见证着它的衍生和壮大,巢穴早已较最初扩大了几倍,就像一个巨大的椭圆形灯笼挂在树中,风和日丽的时候,经常能看见成年的鸟儿衔着枝丫扩筑巢穴,形成蜂窝似的多个小巢,很是奇特。每年三四月份的时候,枣花开满枝头,成群的鸟儿跳在枝头脆鸣,清脆动人;八九月份,枣子熟透,满树的鸟儿都来啄食,人鸟共争果实,那个场景成为季节里最生动的一景。
五个孩子大的十八岁,小的八岁,来自不同的城市,都是在钢筋水泥的楼丛中长大的,哪里听说过这么新鲜的事,而且亲眼所见,个个痴迷不已,那高高的鸟巢成了他们眼中一处神秘之地。
除夕之夜,漫天星光。按民俗说法要用红色、火光和炸响三件法宝驱“年”兽,迎接新年好运,也就是通俗所说的放烟花驱邪,这是孩子们最开心的事。
黑幕一降临,孩子们就早早地搬出一大箱的烟花爆竹,在院中的花坛上制造红色的火光和炸响的爆竹。
血缘亲情真是与生俱来的。尽管孩子们难得见面,可相聚一起根本没有一丝的陌生,他们似乎就是彼此熟悉,没有一丝生分。两个大男孩分工协作,负责点燃烟花炮引,两个小男孩兴奋地歪着脑袋拿着香烛跟在后面屁颠屁颠地快乐着,女孩则捂着耳朵在男孩们的身后探着脸,这份新奇和快乐是在城市生活中从未有过的体验,于是,生长的快乐也像那一次次绚烂的烟花,在夜空中夺目地盛开。
老爷子陪着孩子们一起放烟花,照护着孩子们的安全。忽然,他指着看着满天的星星,对着孩子们说,快看,猎户星座的“三星”排成一条直线了,好兆头!俗话说,三星高照,新年来到,今年是个好年成,你们都会走好运哦。
孩子们问,什么三星呢?
“人间福禄寿,天上三吉星,好多年没见这种天象了。”老爷子乐呵呵地说,心满意足地向堂屋走去。
看见姥爷进屋,大男孩忽然调皮地将100响的朝天冲炮对准了枣树上的鸟巢,另外三个男孩很快加入了这次行动。在他们看来鸟巢实在太具有神秘诱惑感,他们太想了解那个世界。
他们一次又一次的对准鸟巢点燃炮火,刺耳的鸣炮让鸟儿惊秫地三三五五飞窜出巢穴,冲向黑夜,孩子们兴奋的拍手尖叫。
正在院前厨房和母亲一起包饺子的大女儿慧心感觉不对劲,迅速跑出厨房观望。看见这份光景,慌忙大声制止着孩子们的野蛮行为,可感受刺激快乐的孩子们哪里听得进她的喊叫,而是更加起劲地用爆竹向那个高悬的鸟巢猛烈地冲击,炮鸣声在夜空中格外响亮,刹那间,随着“嘭嘭”一声,鸟巢竟然在火力的攻击下坍塌落下,几只小鸟哀鸣着四处飞散,孩子们嘎然停止了玩闹,胆怯地有点不知所措。
慧心惊愕地看着这一切,怎么也不能相信鸟巢就这么顷刻间没了。
老爷子闻讯跑到院中,愠恼的脸色让孩子们赶紧溜散,五个儿女也都诧异地冲到院中,默默注视着被孩子们损伤的枣树和掉落的巢穴。
老爷子弯腰捡起了这个坚固而裂伤的巢穴,把散开的树枝一点点照原样搭好,仔细拼拢,并不时用手沾点唾沫勾缝,在大家的静默中驮出木梯,儿子赶紧过去,接过破损的鸟巢,顺着父亲的电筒光,爬梯送上树杈,用两根铁丝绑扎固定。
“几十年的老窝!这大年夜的,鸟儿们能飞到哪里歇脚啊,它们不能没有这个家!”老爷子仰望着,伤感地说。
一直在厨房忙碌的老母亲赶过来,愣愣地看了一下,笑着拉过受到惊吓的孙子说,孩子们,别理他,掉就掉了吧,这些鸟也该换新窝了。我马上下年糕大家吃,甜甜的粘粘的,寓意大家新一年生活甜蜜蜜,步步高。
儿女各自叮嘱自家的孩子,怀有点惆怅地仍然回到电视机前,消磨着难得的团聚时光。
老爷子背着手,仰视着重新送上树垭的鸟巢,在黑夜里自言自语地说,窝裂了,鸟儿们不会回来……
似乎没有人听到他的话,慧心听到了,心里不禁难过起来。
毕竟,这个从祖上就有的枣树和鸟巢,在老屋的庭院里根深蒂固,枝叶繁茂,是他们黄家人引以自豪了几十年的标志,早已成了黄家儿女心中最安全可靠的“家”的符号,是几代人最温馨的摇篮,就这么轰然掉下了,是祸是福?
慧心失眠了,她在黑夜里睁着眼睛望着窗外的枣树,心想,鸟巢就像老爷子的心,他该多么难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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