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路（上）（短篇小说）

冬之语

欢迎。

墨艺

天路
　　
　　一
　　路铭走出了通晟公司大门的时候又是一个黄昏，这已经是他第58次莅临这家公司了。
　　为了赶在八点上班之前到达通晟公司，路铭昨晚就住在通晟公司附近的小镇上。早晨八点一到，他便随通晟公司五百来号员工一起跨进了通晟公司的大门。所不同的是，每次别的员工进入这道大门的时候都要在打卡机上"咯噔"一下，然后才能消失在厂区的各个角落里。他呢，有些例外。他必须在门卫室登记登记方可跨进通晟公司的大门。今天只是他和初来几次时大不相同，门卫室里每一个当班的保安早已和他很熟。就这样，简单的和门卫寒暄之后，路铭朝着那栋曾经满怀希望，如今在敬畏中又生有几分怨气的通晟公司的办公大楼走去。
　　二
　　
　　路铭是大山里走出来的大学生。大学毕业后，他有幸分在了山区镇政府里上班。单调的政府工作和复杂的人事关系，让这位有理想有抱负的年轻人有些失望。在痛苦的挣扎和思想斗争后，他决定放弃政府较为稳定舒适的工作，在没有争得父母同意的情况下，毅然从镇政府里辞了职，跑到省城他同学的舅舅创办的一家商贸公司帮忙做外销。
　　然而，世界上的路总不是一帆风顺的。这可能是对每一个走出来的年轻人的一种考验吧。行路难啊！正因为行路难，人们才继续的往前走。人们相信，在走过蜿蜒崎岖的路以后，或许前面就有一条宽阔平坦的路。
　　后来，由于同学的舅舅场面在短时间内铺的很大，资金链突然断裂，继而生意在最红火的时候轰然倒塌。自此，刚出道一年多的路铭在偌大的省城里成了丧家之犬。
　　"在几百万人口的大都市里，哪里才有我的容身之地？"
　　路铭这样想。
　　后来，路铭开始投简历，马不停蹄地找工作，天天奔赴省城的各个角落的招聘会。在他疲于奔命中终于见到了曙光－－－不很出众的他在与众多应聘者竞争中被一家叫"康德"的做化工原料的公司看中－－－这家公司虽然有点偏僻，离省城有二十来公里，而且是派他去省外，长驻外省的销售经理。即使这样，在窘境中想尽快安稳的路铭还是欣然前往。
　　只是在应聘的时候，亲自面试他的康德公司的老板魏易行先生曾试探性的提醒他：
　　"小伙子，常驻外地很辛苦，做省外销售有巨大的挑战性，是对你意志力的巨大考验，在我们公司淘汰率很高，而且二、三年内你不要想赚太多的钱。"
　　"不过，你也甭怕，在你做市场的时候我们公司提供给你的薪金够你在外花销的，只是结余不多，你要想赚更多的钱，只能靠你自己。除了你，没有人能帮助你！"
　　最后，后来成为路铭老板的那位慈祥的长者魏易行先生顿了顿语气，用一种和蔼的目光盯着路铭缓慢的说：
　　"你，需要再考虑吗？"
　　"我行，我相信！"
　　三
　　列车远行，路铭望着奔驰的列车憧憬着美好的未来，也不时对一个陌生的地方有一种常人有的好奇、忧虑、甚至恐惧。这也难免，他从小生活在大山里，只有四年读大学的时候才在本省的一座地级城市生活过。至于省会城市嘛也只是仅仅来过这么一次。也就是说，他二十六岁了，却从来没有出过省。这次出省去工作，他有这样的心情也是难免的。
　　第二天天还没有亮的时候，他被临座的一位乘客推醒。
　　"到了！到了！快下车吧，年轻人，别坐过站了！"
　　是谁惊扰了他的美梦？在人生追逐梦想的早晨的时候，有时候我们不得不让一些虚幻的美梦破灭，让生活回到奋斗的轨道，让理想的航船起程。
　　路铭立刻抓起行李，迅速地插进乘客的洪流之中，努力地往狭窄的车厢门口挤去。
　　四
　　对于康德公司来说，苏南省是一块空白市场，几乎没有客户。七、八年前，曾有一位经销商和他们合作过，虽然量不大，也还算平稳。但两年前那位经销商发了两三单货后，便人间蒸发了。康德公司也派人去找过，总是石沉大海，没有了音讯。可以说，苏南市场是老板的痛，也是康德公司的痛。
　　但对于他们这个行业来说，苏南市场虽然不是AAA级市场，却也算AA级市场了吧。康德的老板巍易行一直想把苏南市场的这块心病彻底给诊治好。然而，旧病未愈又添新伤。他前前后后派了五、六个销售人员去，最后要么辞职不干，要么打道回府。尽管五十来岁了，巍易行做事总是一个不服输的人。自此，苏南对于康德公司来说早已不是AA级市场了，在魏易行的眼里，它比3A级市场都还要重要。
　　康德把治愈康德人历史的创伤的重担交给了路铭去完成。当然，这是路铭后来才知道的。这与其说是魏易行董事长的果敢与慧眼识珠，不如说是他的无奈之举。因为，路铭论学历都不能与前面几任的"市长"们相比，前面不但有名牌大学毕业的，而且还有一个是研究生毕业的经理。论资历嘛，路铭就更不敢比了－－－他不过是二十来岁没有太多社会阅历的毛头小伙子。
　　但最后通晟的老板鬼使神差的选择了他，在十来个应聘的人里。可能只看上了他一点吧，他那黝黑的皮肤和独特的性格。
　　五
　　
　　拖着疲惫的身子和一路的失落感，路铭倒在了一家小旅馆硬帮帮的床上。尽管早已过了吃晚饭的时间，他却没有吃饭的意思。与其说他不饿，不如说他的胃被失落的情绪支配着，暂时失去了饥饿的功能。
　　昏黄的灯光照在了陈旧而有些破败的房间里，屋外的走廊上时不时传来一些旅客踢踏踢踏的脚步声和服务员开门锁的声音。只有一些较为活泼而欢快的空气透过房间里的那扇窗户从楼外热闹的街道挤了进来。路铭没有理会这些，他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下意识的拉了拉被子把自己的整个身子和脸捂住，象一具僵尸一样停放在小旅馆窄窄的床上，仿佛世界万籁俱寂，地球停止了自转和公转。此时，整个房间里只有他的泪水象山涧的泉水一样，在汗臭的被子里汩汩的流淌。
　　在冰凉的被窝里，他想起了在大学时读过的一首罗门的诗：
　　    被海的辽阔整得好累的一条船停泊在港里
　　　　他用灯拴自己的影子在咖啡桌的旁边
　　　　那是他随身带的一条动物
　　　　除了它安娜近得比什么都远
　　　　
　　　　把酒喝成故乡的月色
　　　　空酒瓶望成一座荒岛
　　　　他带着随身带的那条动物
　　　　朝自己的鞋声走去
　　　　一颗星也在很远很远里
　　　　带着天空在走
　　　　
　　　　明天当第一扇百叶窗
　　　　将太阳拉成一把梯子
　　　　他不知往上走还是往下走
　　
　　"明天当第一扇百叶窗/将太阳拉成一把梯子/他不知往上走还是往下走"
　　想到这里，稍微停顿的泪水再次在被窝里哗哗哗的流淌。唉！男儿有泪不轻弹，在明天的百叶窗的上上下下的感受中，他又一次伤心到了极点。
　　泪水流过之后，路铭从被窝里坐了起来。他打开放在枕边的背包从里面取出
　　日记本。
　　从大学开始，路铭就有记日记的习惯。来苏南市场后，无论怎么疲惫劳顿，他每天总是要写一篇日记的。日记成了他与自己沟通的桥梁。成功的与失败的，喜悦的与悲伤的，连同每天最重要的事情，象水到渠成一样一并流入了他的笔墨之中。
　　来苏南不到两年的时间里，他足足的写了两本日记。今天他并没有拿起笔立即动手写。如果路铭没有记错的话，今天他应该是第58次踏进通晟公司的大门。
　　又是苍白而令人沮丧的一天，写什么呢？写等待的寂寞吗？写自信心遭受到重创后沉重的心情？
　　路铭没有多想，也没有心情多想。他只是呆板而机械的从挎包里拖出两本日记本来。从第一本日记开始，一页一页的翻，一页一页的看。茫然的又不知所为的翻动，但在潜意识里开始梳理来苏南后，特别是与通晟公司打交道后的往事。
　　人是喜欢怀旧的动物，哪怕是痛苦的，也是甜蜜的，哪怕是忧伤的，也是回味无穷的。然而路铭对于这一年多的往事的感受却大不相同。说五味杂陈也不过，总之只有大幕初降的黑夜才能体味他的感受。在不大的房间里，我们只能听见他哗、、、哗、、、哗、、、翻动纸片的声音和时有时无的抽泣声。
　　六
　　其实，路铭刚来苏南地区的时候，还是比较顺利的。在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他开发了两、三个新客户，销售额虽然不高，却是现款现货。这一点难能可贵。
　　哦！这里需要向读者交代清楚。做路铭他们这一行生意的企业，因为市场容量有限，国内的生产厂家多，为了争夺有限的客户资源，为了生存，最开始大家不是求鱼固源，而是采取杀鸡取卵的作法，竞相压低的价格，不但如此几乎所有的国内厂商都要给下游厂商铺货赊销。
　　这样的做法，的确也让许多厂家在你抢我夺中脱颖而出，在艰苦的爬行中慢慢的做大，赚得了发展至关重要的最开始的几桶金。就象温州商人当年在温润的血液中大量的掺入了强盗和流氓的血液一样，用假货发了中国的财，发了俄罗斯的财，掘走了他们当今事业兴旺发达的第一桶金。
　　然而，温州商人始于卑鄙，却终于伟大。因为，他们有钱以后不再以假制假而终，却迅速的占领了商业的制高点，创立了一个又一个自己优秀的品牌。
　　不过，路铭他们从事的行业中就大不一样，大多数的企业并没有转变自己的观念，仍然是一个"假"字起头，又一个"假"字结尾。这真害了国内企业在这个行业的发展。同时，也伤害了许多自己多年来培育起来的客户。
　　但，对于外资企业来说，日子可比国内的企业好多了。他们不但是现货现款，而且还赚走了比国内的厂商多几倍的丰厚的利润。－－－这是国内企业竟相降价降质量的恶性竞争带来的恶果。
　　没有谁会做赔本的买卖，在低价竞争中，为了求得微薄的收益，多数厂家只有从质量上做手脚，他们不求长远，只求一时的销售和市场占有率。我们再看看国外的企业怎么做的。西方发达的资本主义市场是经过两百来年的自由市场竞争的洗礼的，他们来华的投资的企业都有丰富的市场经验，对市场的判断眼光独到，对市场的培育稳健而成熟。在产品质量上，他们不偷工减料，用上乘的原料，但他们不一定求得质量最好，却在市场上质量一定是最稳定的。中国人本来就有崇洋媚外的怪癖，再加上前面所述的情况，这样下来，这些洋鬼子们的产品一进入中国市场，就会引起冲击波一样的轰动效应。其实，在当今欧美国内，这已经是每个企业进入市场的最低门槛，想不到，来到中国后，竟然象捧星星捧月亮一样的朝圣他们。在中国改革开放之初，不过是一些二、三流的欧美企业来到中国，他们胆子大了点，步子快了点，却仅仅依靠的发达国家落后的技术和产能，并运用成熟的市场经验打开我们的国门，占领了市场，赢得了先机，最后赚的盆满钵满，牢牢的在中国市场赢得了市场主动权和话语权。这样的问题，不得不引起我们的深思。
　　八
　　路铭不是通晟公司的员工，却甚是通晟公司的员工。在一年多的时间里，他来通晟公司多达数十次，以至于上上下下的员工他无不熟悉。他甚至可以和原料部的吴经理等称兄道弟。但即使这样，他仍没有把康德公司的产品推进通晟公司。
　　大家以为，这样说来不是他不努力罗？其实不然。自从在几年前，通晟公司使用了一家国内公司的产品出事后，国内的企业就再也没有机会进入这家公司了，当然也包括路铭他们的产品了。作为路铭他们产品在通晟公司唯一的决策人，也就是通晟公司的老板黄零先生，路铭在与通晟公司联系了一年多以后，他仍没有机会与这位老板会面。
　　其实，这一切也怨不了黄先生。黄先生不是那种特别崇洋媚外的人，他的企业通过二十几年的发展，在国内也是屈指可数的几个大公司之一，在苏南这么一个小小的省，他更是傲视群雄，在这个行业中，是他们苏南的标杆企业和火车头。但就是在五、六年前吧，黄先生在一位朋友信誓旦旦的引荐下使用了一家国内还算有名的产品，结果令他苦不堪言，使他的公司丢掉了半壁江山，蒙受了巨大的损失。然后，他立即更换了厂家，选择了一家国际著名的大公司的品牌，尽管他支付了比国内企业五、六倍的价格，但他不得不更弦易张。就这样，五、六年过去了，他好不容易才从那次草率的决定造成的事故中慢慢的恢复了元气，并提高了市场占有率，他是不会轻易的换的。他给下属说过，在此问题上，没有他谁也决定不了这种产品的更换和使用。
　　路铭也深知这一点。但他之所以要死死地紧盯着通晟公司，就是因为通过在这一年多的走访中，他深知通晟公司对他打开整个苏南地区的重要性。因为，在苏南一大半的厂家，都跟着通晟公司屁股后面走。
　　与其说他没有机会与黄零老板谋面，不如说黄零先生这位天生的大忙人根本不给他机会。之所以路铭与黄零的秘书很熟，就是因为路铭到总经办的次数多了，与秘书渐渐的熟悉起来。但几乎每次来找黄零老板的时候，路铭都要给那位漂亮的秘书小姐恭敬的递上自己的名片，以至于这位有心的秘书小姐那里竟收集了一大摞路铭的名片。
　　九
　　其实，从一开始路铭的热心肠就贴在了黄零的冷屁股上。秘书也记不清楚了，有多少次，这位好心的女秘书告诉路铭，她的老板不会把时间和精力浪费在他身上，但路铭还是一次又一次的固执的来，一次又一次专心的等，从早等到晚，从上班等到下班。常言说得好，美女怕缠夫。如果路铭是为了爱情，在追求女朋友时，这样煞费苦心也应该早已成功的登上婚姻的殿堂。很遗憾，我们可爱的路铭，在对待工作上他是有一股子劲的，但在爱情上，他似乎缺少一点勇气和胆量，更少一点持之以恒的爱情精神，以至于他人近三十岁了，依然还是孤单一身。
　　也难怪，现实的生活中许多的实例证明，在商业的社会里，爱情也成了男女双方等价交换的商品，没有一定的物质基础，是很难在城市的角落找到爱情的根基的。所以，路铭至大学毕业后，他根本没有时间去考虑个人问题，他所考虑的，就是如何在某个城市立足，如何在事业上找到自己的位置和发展方向。他需要在城市立足，需要用自己的智慧和汗水赚的钱把为家庭操劳一生的供他上大学的年迈的父母亲接到城里来住。这是一个山里的孩子最基本的最朴素的想法。当然，他不会把这些告诉正盼望他结婚早点抱上孙子的父母的。
　　在追求爱情和闯荡事业的路途上，从山村出来的路铭是没有经验的，当然在这些问题上，他也不可能有指导老师。他只能凭借自己从小养成的山里人的那一股子韧劲一步一步摸索着往前走。所以，对于这么一个农村的山里娃来说，失败是难免的。路铭不怕失败，他惧怕的是，在一次次失败后，没有最终的好的结果。不过，他相信，功夫不负有心人。小时候，再大的树他都敢爬，再高的山他也敢攀，何况他现在已经不是二十多年前大山里的那个小男孩了，他读了大学，又有过一定的社会阅历，在困难面前他不会望而却步的。
　　其实，话又说回来，路铭挺有人缘关系的。人们喜欢和他接触，也乐意帮他的忙。就象通晟公司原料部的吴经理和品管部的马经理就一直在帮助他。在异地他乡里，如果象路铭一样来陌生的地方闯荡的人，没有人来帮助他们，是很难想象他们的处境的。是啊，路铭没有一点人缘，这两位大经理凭什么帮助他呢？马经理和吴经理不就是觉得这个山里走出来的大学生有几分的朴实、善良和勤奋吗？在与路铭近两年的接触中，他们慢慢的与小路相识相知，然后到惺惺相惜。如果单单从专业的角度来讲，路铭算不上一名合格的销售经理。在大学里，路铭学的是中文专业，与现在的化工行业有着天壤之别，他现在用的知识全是高中的时候打下的基础。
　　从另一方面来说，路铭表面看上去并不象从事销售这个职业的人，在和吴经理的前几次接触中，他给人留下的印象是既不机灵，同时也欠缺能说会道的销售技巧。说白了，他还不能把销售玩弄与鼓掌之间，更谈不上销售艺术了，他至多是把销售象看待小时侯妈妈叫他去山坡放牛一样的那么认真的去做。他就是这样的朴实，也就是这样的朴实中透出的几分木讷才显得可爱－－－这可能是他留给吴经理最深刻的第一印象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