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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浙江省杭州市 2013-1-9 23:07: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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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卢光辉 于 2013-1-10 00:40 编辑
由于担心这位长子的体型,欧阳凡庸一直想提前为他预备一个媳妇。同时,他还认为,这种行为和酿酒应该差不多,储藏的越久,香气会越浓重醇厚。和自己的长子不同,尽管欧阳凡庸是个德高望重的巫师,但他没有任何超月常人的能力,他对现实的担忧和山里的所有父亲一样。他常常怜爱地摸着这位长子的头说:“崽,要给你找个小婆娘吧?”欧阳凡庸对长子的要求,好不犹豫地答应了。欧阳宣用十一岁的声音作出了二十岁的男人回答:
“那得我自己看那妹子的生辰八字。”
因此,无论他在哪里,只要看见小妹子,他都会从口袋里拿出芝麻糖、橘子或干脆一两枚铜钱,然后像问自己死期一样耐心地问小妹子的生辰八字。如果小妹子回答不上来或含糊不清时,他会去找小妹子的父母。为了得到精确的答案,欧阳凡庸可能会走三里路,可能会被蛇咬,还可能等上半个时辰,也就有可能被陌生的狗咬;因为在狗的眼里,他也是陌生的。欧阳凡庸的习惯,让大家很熟悉,所以如果哪个母亲没食物哄自己的女娃子,那么,她会吼道:“嘴馋,到欧阳爷爷身边打转去!”而一些嘴馋又机灵的小妹子,总是有事没事主动在欧阳凡庸面前打转转,还唧唧咋咋一次又一次报自己的生辰八字。但也有意外,在离家十四里以外,小河渡口旁边有一座破庙。欧阳凡庸路过了三次,也停留过三次,还把手伸出过三次。那小妹子既没有在他面前打转,也没有回答他的问话,更没有接他食物和钱。欧阳凡庸没想到,就是这样一个小妹子,后来陪自己的这位长子相濡以沫的过了八十一年。
当然,欧阳宣的学技和成长过程并不是独自进行的,小他十三个月的弟弟欧阳文,总是与他形影不离。对于这位次子,也是自己最后的一个儿子,欧阳凡庸也感到无比的欣慰。如果长子因为通灵,而弥补了自身形体上的缺陷,而他的次子正好相反。因此同样获得了欧阳凡庸的疼爱有加。次子欧阳文一出生,就比他菜里任何一个南瓜都要重,哭的声音还像老虎那样吼。十来岁时,由于在同龄玩伴中没有摔跤的对手,只得与山坡上的牛犊子较劲。十六岁时仿佛一根干蔗那样拼命地往上拔,仅一年就简直成了一个门神似的人物,山里附近的成年公牛远远望见他,都会绕过道。对欧阳文形象的描绘,还似乎可以上溯到千年以前,欧阳家的一位威武的先人,在唐代中期平叛匈奴人战争中立过赫赫战功,族谱上显示,他的武功让欧阳家族旺盛了两百多年,家族支脉遍全国各地。历代欧阳姓都以此为荣。被欧阳凡庸手指无数次像老鼠一样啃过了的族谱第三十八页,对这位先人的描绘也适合自己的这位次子:剑眉,狮鼻,眸如点漆,声如宏钟。次子作为欧平凡庸在人世间男性性质上生育的结束点,让他从未感有到半点的不甘心。无论出于男人本能的色心,还是出于使家族人丁兴旺的使命,欧阳凡庸都断绝了纳妾的念头;他要把对女色的贪恋之爱节约下来,全部花在自己的两个儿子身上。因为,从相貌形体上来看,欧阳文完全有气势掌握任何人间的技能,哪怕是王道将术;再加上长子精通与神界沟通的异能,对于自己家族会兴旺发达,欧阳凡庸充满了信心。长相、身材和性格完全不同哥俩,虽然掌握了完全相同的技能;但弟弟花在【水浒传】【三国演义】【七侠五义】上的精力,和哥哥专注于家传手抄经书的精力却基本相等。直到后来的重大家庭变故,更加大了这一差异。
对于欧阳凡庸的死亡,结合欧阳家历代巫师去另一个世界的特殊方式,方圆五十里的人认为,这个家族的人的确无愧于自己的职业和使命——这无疑是一种崇敬和褒奖;而对于欧阳家,欧阳凡庸的死亡不仅是个倒了血霉的意外,还带有“国仇家恨”的基调。这个基调影响了这个家族长达七十多年,家族中的许多人因此踏上了不同的路途。欧阳凡庸的次子欧阳文就是第一个因此变故改变初衷的血性汉子。尽管当时他只有十八岁。
至民国三十四年阴历六月二十七日,尽管经过县里包括欧阳家在内十一个巫师两次联合设坛作法求雨,湘中上空仍连续五十八天没出现一丝乌云。这种罕见的天象,让地面上的一切都蔫头搭脑。那天清晨,东段的挚天山脉上的天空,云霞像一抹血迹。由于长子欧阳宣的驼背疼,欧阳凡庸去四十里外的祁家做道场,只带着欧阳文和三个徒弟。这三个徒弟都是欧阳家佃户的儿子,由于目不识丁,这徒弟身份也只是个形式,顶多是在路上挑担子,做法事时打鼓敲锣唱唱合声。祁家的中年男人,刚刚丧命于稻田间水源纠纷引起的械斗,这是带有无比煞气的死亡,再加上大儿子身上的凶兆,所以走险路和两次过渡船时,欧阳凡庸不住用长辈的口气提醒,他的小儿子和三个徒弟要小心,安然无恙后,又戚眉摇头感叹——长子的背疼,看来是天旱会继续下去的兆头。三天道场后,五双人腿加上四条牛腿,队形如同一只巨型蜈蚣蜿蜒起伏在绳结一样的山路上。晃着尾巴的扒角牛背上驮着的十几斤猪肉、三斗多米和几只死公鸡,是做道场时用的祭祀用品,完后又当作了东家对欧阳凡庸的酬谢,当然,还有两个袁氏银圆,在队列中间位置欧阳凡庸青色斜襟的褂子里头晃当作响。这声响清脆越耳,的确减弱了由于连续的熬夜带给几个人身体上的疲惫感。由于职业的原因,总让人觉得这种疲惫感与人间并没有什么关联;也就是,刚刚过去的三个夜晚,他们是与另一个世界在打交道。
离家还有二十来里时,他们遇到了一场即将的械斗,场面十分凶险壮观。在一个巨大平缓的山岗上,对峙着的不仅有几百个土坟,还近千个如同一片野火一样张扬的壮年男子。四周田埂上,陆续还有扛着标枪、镐、砍刀和土铳男人飞奔而来。凭着德高望的巫师身分,欧阳凡庸赶紧拢了过去,后头跟着义气风发的小儿子。他的威望让械斗推辞了半根香的时辰后,已经是奇迹了。双方的头人都恳请欧阳凡庸后退二十步,等着给对方作道场超度,以免灵魂下了地狱。因为彼此都认定对方,在这个遭天咒的时节,偷了自已赖以活命的水。而惩罚这种邪恶行为最有效的方式就是,让对方现在就死。还说,让对方死是自己的事,而让死后的对方不下地狱,才是欧阳凡庸的事。欧阳凡庸拒不退让,最后仿佛一顶轿子,被械斗一方的四个男子抬到了一块和坟冢差不多高的大青石上。他只得盘坐,闭眼,揖手,祈祷,而旁边的儿子知道,他们的狠话决不是虚言,彼此之间的仇恨十分悠久,从山岗上呈对峙场景的两片墓碑群就可以得到证明,里面的人在世时,就是用这样的方式解决彼此的怨恨。用不了一天,他们又得有道场可做了。
只是这场械斗还没正式开始,死伤人数却是这片地面械斗史上没有先例的,遭受死亡的方式也是幸存者第一次亲眼见到。死神来自于阳光灼烈的没有一丝云朵的天上。至东北方向,飞来了十几只轰隆作响的大鸟一样东西,盘旋了几圈后,起先落下的铁疙瘩,被把手掌加在额头上扭着脖子好奇的仰望者们,还当作是巨鸟生出的大蛋。有的人甚至忘记了自己所肩负械斗的使命,纷纷扔撂下家伙,腾出张开手臂企图接住。凭着拥有的渊博知识,第一个认出那是飞机的是欧阳文。但这并没有起到任何作用。如果不是身旁那头结实的水牛,为他挡住了几片弹片,他就不会亲眼看到,四周高高飞起又落下的肢体、劳动工具、冷兵器,以及坟墓中窜出的棺木、头骨和骨骼,尤其看到离他只有五步远的那块青石上他的父亲时,他猛地扑了过去,如同企图接住一尊失重倒塌的青瓷菩萨。更为奇特的是,击中他父亲后脑的,是一个从坟里窜出的一个头骨。而这里的大多数亡灵都经过欧阳家所做的道场超度后才下葬的。
尽管这几年,在山那边的驿道上,常有向西跋涉的难民,欧阳文也听到一些与日本人有关的战争消息,而且父亲生前还为两位牺牲在外的本土籍军人作过无遗体的道场。但他一直认为,战争很难蔓延到这里。因为在地面上,金钱豹和水牛都畏惧这艰难的路途;这里的许多人甚至认为,他们在一个很大的国家里过着没有人知道的日子,除了亲人、友人、熟人、仇人,他们就是没有外部的敌人。而大致的情形是:亲人不出一个村,友人不过那条河,熟人不出那座山,甚至连仇人也没有县域以外的。至于这片土地所处的地理方位也是含糊不清:十二月时,他们认为他们生活在最北方,因为太冷;而七月时,因为太热,他们又认为这里是这个国家的最南边;只是春天风调雨顺和秋天地里收成好时,他们又认为他们住在天堂。欧阳文为此向大家解释:最北边和最西边有高原沙漠,最南边和最东边是海。但没有人相信,也没兴趣。当然解释天堂,大家还是愿意听。欧阳文认为战争与这里无关最重要的理由是,贫穷。这贫瘠的土地,能养活现有的他们都很困难,那么对于侵略者又能有多大益处?所以和大多数人一样,欧阳文甚至没有记住“日本”这个名称。直到父亲的死亡以后,他咬牙切齿地牢记并等同于仇恨了。
在十二间厢房围拢的木宅子厅堂里,哥俩轮流主持为父亲做道场时,氛围呈现出两种不同的风格:哥哥欧阳宣的唱经和乐器演奏悲凉悠远,而欧阳文的壮烈愤怒,尤其是吹牛角,欧阳文的眼睛珠子几乎要飞了出去,号角声也仿佛一阵阵狮吼,连四十里外挚天山脉上的豹子和山狼也胆颤心惊。做完七天七夜的道场,第二天,只用了鸡叫三遍后的一个时辰,欧阳文光着榨菜似的上身,不住地在木宅边的阴影里弯腰,胳膊里面的骨头咯嘣直响,几乎把那七十尺深的方形水井掏干,棕绳下的木桶发出轰隆隆的声响;一口气所打的一百三十桶水,不仅把三口大水缸灌满,还把木宅左侧的菜园地打湿了一遍。大菜园四围有杨梅树、橘子树、枣树、梨树和板栗树,里面是蔬菜。在篱笆边,欧阳文摁断了五根藜刺,回到右侧的第二间厢房,叫正在抄写经文的哥哥在自己的胸口画了一道咒诅的符,符的中间还写了“倭寇”两个颜体字。欧阳宣看着弟弟用藜刺蘸着墨汁。只用一根香的时间,那符和字就变成鲜红色。然后,在木地板上,欧阳文大步伐的脚步声像一阵急促的大鼓响,来到东厢房,对瘫塌在木板床上他的母亲刘氏说,他得去报仇!因为满腔的仇恨,声音也变得更加浑厚沉闷。与男人不同,对于仇恨和飞来的横祸,女人表达的方式只有无休止的悲伤,办丧事的过程中,连续哭昏了十六次的刘氏,眼泪已经枯竭,声音也已经嘶哑:“那些仇人在天上飞来飞去。”出于慈悲的母性,刘氏企图阻止这个狂妄的儿子不知天高地厚的雄心,这样的雄心,极有可能给她中年丧夫的命运带来更大的灾难。但欧阳文以莫大誓言和胆量来证明的,是他的仇恨之心:
“就是神仙,我也要上天劈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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