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的春天笔记

邱籽

    1.看见泥耳朵菜了

    看见泥耳朵菜了，毛毛的，真的如支愣起来的小耳朵。    在听什么呢？鸟叫？水流？还是遥远处的鞭炮声？
    河边的沙地，越来越松软，一脚踏上去，留下一个深深的脚印......麦田里，有挑地菜的人了，低头寻觅的样子，特别熟悉。很多年前，我这样提着篮子走过。我记得那些暗绿的叶子，记得那在风中飘散开来的土香气。
    今天的阳光太亮了，河里的波浪，碎玻璃一样直晃我的眼睛。热气一阵一阵往衣服里钻，催着我脱下衣服。
在初春，我特别喜欢脱衣服的感觉，如此洒脱，如此轻松，似乎是虫子，在欢喜地蜕着自己坚硬的壳。
    河堤上有一棵楝树，不大，但有两根结实的横枝，长长的伸出去。我心里那一只顽劣的小猴子，醒了过来。在东边一根枝桠上，吊了一下；然后，又在南边的枝桠上，来了一个翻身。舒服！看来身体依然矫健，一点也不笨重。
    其实，顽皮的不只是我，还有乱飞的鸟，还有在河滩奔跑的小牛......
    感觉到柳树的枝条也开始鼓胀了，冒出一个一个米粒般的嫩芽。这样的阳光，如果再晒几天，它们一定会爆炸的！


    2.到底是哪一只鸟在叫

    我仰着头，在大柳树下足足站了二十分钟。
    树枝上站着很多鸟，有我认识的，也有我不认识的。
我想知道在众鸟的喧闹中，刚才那一阵婉转圆润的叫声，到底是从那一只鸟的喉咙里发出来的。
    一直惊慌着飞来飞去的那两只，是麻雀。
这种鸟天生不善歌唱，叫出来的声音，简单，急促，惊惶,让人怀疑它总是在试图逃脱被追逐的命运。可以肯定，那歌唱般的声音，肯定和它无关。
    站在枝桠上，不断朝天空翘尾巴的，是松鸦。它的声音，干燥，粗涩，破裂，如同晒得很干的柴一样，完全没有一点水分。明显不算叫得好听的鸟。
    另外的两只，我经常看见，但我都叫不出它们的名字。其中黄褐色的那只，模样特别精致，头上有黄白相间的头冠，如同一个王子。印象中，这种鸟，不一定喜欢说话，似乎总是默默地飞来飞去。
    莫非那一阵好听的鸣啭声，是羽毛灰蓝的那只鸟发出来的吗？
   此刻，它沉默着，站在树上，一动不动地，用它黑亮的眼睛看着我。我的存在，让它感到突兀了吗？还是它在怀疑我站在树下的动机？
   我放轻了呼吸，坚持着，尽量地不让自己的身体晃动，尽量地让自己的表情和形体表现出善意。我想，让我的存在变得虚无，变得仿佛像是一棵树。
    其他的鸟，依旧在飞，依旧在叫......
    但唯有这只鸟，这只灰蓝色的鸟，依旧一动不动地用它的沉默对峙着我的沉默。
它窥破了我的心事吗？
    它不喜欢我在场吗？
    它是不是在和我较劲：这么长的时间不走，不就是想听我的声音吗.哼，我跟你耗着，就是不给你叫。我要叫，就叫着风听，叫给树林听，叫给其他的鸟听。
   我走了，带着不甘心的心情......
   我刚刚走出树林，那好听的的声音又响起来了。
   那声音，一定经过酝酿，就像透明的珠子，在喉咙里上下滚动过，直到滚得更圆更亮更透明了，才从嘴巴里一粒接一粒的飞出来。那声音，在阳光下，撞击着，挥洒着，散落着。
每一声，都进入我的耳朵里，我的心里。
   我笑了。
   鸟啊鸟,你到底是怎样的一只鸟啊!

    3.我总是拍不好落日

   不是因为夕阳落得太快，而是因为我在这时想得太多。
   我也想，学着河水，放弃一切的波浪和颤抖，让自己静下来，再静下来，静成一面平放的玻璃，放松地映照着暗红的夕光。
   可是，无论怎么努力，我总是不能让照相机的镜头保持安稳和平静。
   夕阳挨着对岸的树稍了。夕阳挨上长长的水草了。夕阳擦着河水了......
   它这么柔软，这么湿润，甚至是水灵灵的，让人担心会在滑落的过程中，被尖锐的草木划破。这是太阳吗？是天空中那个不灭不伤的燃烧物吗？是那么个长满尖锐光芒的高高在上的英雄吗？
   如果是，它现在怎么了？我怎么了？
   这么多的疼惜，这么多了复杂的伤感，这么多软到心尖上的情绪，怎么在这样的时刻突然一阵阵地从我的内心涌到我拿着相机的手上？

   4.山鸡的每一次飞起都让我感到突然

   山鸡的每一次飞起，都让我感到突然。
   它藏身的地方，要么是一片密集的茅草，要么是一丛枯败的灌木，或者是某一个其他动物不愿意栖身的荒芜的出处。
   我相信在脚步惊动它之前，它一直是静静地蹲伏在那个地方的。土黄的身体，毫不显眼，和周围的植物打成一片。如果不是我突然的到来，它就准备这样静静地躲下去。
    可是，我这个游荡的人，偏偏闯进了这片荒芜而又安静的世界。它惊慌失措地飞了起来，翅膀挥舞着，发出声音。这声音，扑愣愣地，很有力，也很坚硬，像是金属在急急的振动。
    等我带着一脸惊愕的神情，想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时，它已拖着长长的尾巴，飞出了好长的一段距离。其实，它飞翔的姿势并不美，甚至有点难看，有点慌慌张张的失态。但在飞的时候，它抖开了几片平时难得一见的金色羽毛，让山林突然闪烁出耀眼的光芒。
    几乎每一次，遇见山鸡，我都要吓一跳。或者，每一次，山鸡遇见我，它都会感到出乎意外。但这意外，山鸡不喜欢，我喜欢。有点惊吓，有点兴奋，也有点虚惊一场后的欢喜。
    只是，我总免不了要想：就那么一片灌木，那么一丛茅草，这只山鸡，成天呆在里面做什么呢？

邱籽

   5.我在山坡上学鸟叫

    我在山坡上学鸟叫。
    第一声，有点刺耳，把我自己吓了一跳。第二声，尾音有点发色涩，干干的，一点也不圆润。第三声，终于有点像了。
    我的前面是一片月亮形状的水田，水田被山围着。我的声音喊出去以后，就会在干净的水色里穿越一段时间，然后将山体撞一下，再调头折转回来，让我第二次听见。这样的声音，经过山和水美化，既圆润，又好听，还带着一种令人身体通透的醉意。
    我似乎明白一只鸟为什么要那样叫了。假如我也是一只鸟，假如我也住在山水草树的中间，我也会叫上瘾的。
    今天,我学的是布谷鸟。
    这种鸟常常在春天的水田上出现。它喜欢东叫一声，西叫一声，好像是一个时光顺序中的提醒者，提醒着人们：春水满了，该插秧了。我感觉，村庄的人们都喜欢这种鸟，一点也不烦它，甚至希望它多叫几声。不过，当水田都插满绿色秧苗时，布谷鸟就在山野深处逐渐隐去自己的声音。
    真是一只好鸟，知道自己该在什么时候叫，该在什么时候不叫。这样的节制，是对自然秩序尊重，还是对自己的珍惜？
    在我叫的时候,布谷鸟一直静静的,并没有像麻雀，和我大声吵架。也没有像乌鸦，用粗暴的声音对我发出抗议。更没有像阳雀，对我冷嘲热讽地进行议论。
    布谷鸟只是在等待，用它的耐心，用它的平静。它知道我在学它吗？在它的眼睛里，我是不是还不算是一只很笨的鸟？
    我酝酿好情绪,伸长脖子,又叫了一声。
    这一声，我觉得特别好听。

   6.听到斑鸠的叫声了

    听到斑鸠的叫声了。
    似乎还是去年的那一只，依旧那样苍老，依旧保持着当初疲倦而单一的声调。
先是咕咕地叫了两声，停顿了一下，然后用更大的嗓门叫出了第三声。
    我发现，它的第三声的那个咕，总是比前面的那两个咕字，拉得更长些，叫得更响些. 而且，每一个叫声的后面，都会跟着一个小小的回声。
    不同的是，今天斑鸠的叫声，更松软的，更潮湿的，像是带着一团田野上的雾气。
    是因为今天下了一场小雨吗？
    还是这只斑鸠和我一样患了感冒？


    7.柳枝一直在晃

    我将相机举起来，想把 2月25日的一根柳枝拍下来。
    镜头里的叶芽，鼓鼓的，胀胀的，已经有绿豆粒那么大小。一粒粒，像缩微的鸡刍，蹲在细细的枝上。
    我困惑，在同一棵树上，为什么它的叶芽比其他的树枝大了许多？是不是每一个枝桠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季节？
    我想按下快门。可柳枝一直晃，一直晃，在镜头里不停地划着不确定的绿线。
今天的风，有点大，又有点长。
    一阵风，要等很久很久才能完全地吹过去。我刚要按下快门，下一阵风几乎不留空隙地又吹过来了。
    我叹口气，只有守在镜头里看柳枝上下左右地跳舞。
    天气有点阴沉，像是要下雨的样子。风尽管很大，但风不硬，也不冷，留在脸上的感觉，是手脚有点重的抚摸。
    有人从背后走过去了，脚步轻轻的，似乎怕打扰了这一切。我没有回头，还是那样举着相机站着。
    现在回过头来想想，这样的情景真的很有趣。一边是任性摆动的风和柳枝，一边是倔强而固执的相机和人，一方的静对峙着另一方的动......
    不知过了多久，风似乎出现了停顿，我马上按下快门。
    好了！一根缀满叶芽的柳枝，弯弯地出现在我的相机里。

    8.早晨的鸟鸣是一种光

    我开始相信，早晨的鸟鸣是一种光。
    这句话，其实不是诗句，而是一种完全真实的描述。
    现在，躺在五点钟的床上，不需要睁开眼睛，我就可以看到屋子外面的那一棵柳树，和柳树上面的一片天空。
    鸟，就是那一只起早床的鸟，每叫一声，天空就扩大一点，就明亮一点。慢慢地，我看到天空下的屋顶，还有屋子周围的树木，和树木上明亮透彻的雨滴......
    这一切，都和鸟鸣一起闪烁。而且,它们彼此辉映，既照耀，也被照耀。都是光，甚至是比光，更纯粹的光。
    我躺着。身体和心，特别的安静。不用睁开眼睛，我也知道，鸟鸣声中那片天空，已带着光亮,慢慢抵达我卧室的窗玻璃。


   9.外面在下雨

    睡不着。把枕头翻过来，还是睡不着。
    我说，外面在下雨,在下大雨。妻，踢了我一脚。嘟囔着，下雨就下雨呗，关你什么事？
一翻身，她又睡着了，但我睡不着。
    外面在下雨，在下一场愈来愈大的雨。
    这是一场春雨，但下得我烦躁，下得我安不下心来。这几天，油菜和桃树正在开花。好雨知时节，这雨下错了时节，当然不是什么好雨。
    明天是周末，原准备睡一觉，再起一个早床，去田野好好看看今年的花。
    哪知道，这场雨却来了。它们，噼噼啪啪，在屋顶上，下在墙面上，下在窗子上，下在我看不清的地方。
    那些花啊！那些开了的花，该如何度过这个漫长的雨夜。
    我睡不着。
    枕头，又被翻过来，还是睡不着......



   10. 大风吹过油菜地

     起了一天的风。一阵一阵地，凶悍，强劲，在树木和房屋上，发出呼呼的声音。空气里，多了灰尘，也多了阴暗。一直到下午，太阳还不曾露面，似乎因为害怕风吹，在某一个地方躲起来了。
     只有开满油菜花的田地，依旧明晃晃地，用刺人眼睛的色彩，在河边招惹我动荡不安的心。仔细算算，我该有十多天，没有去看那些油菜地了。这可是三月到来之后的第二个十天啊。我清楚的知道，对于油菜地而言，这个十天，意味着一次色彩的暴动，意味着一次轰轰烈烈的油菜大革命。
    仔细想想，这是什么样的一个情景吧：你第一天去看时，还是一根根粗粗的绿苔。到第二天，每一根苔上，已是簇簇鼓胀胀的花苞。到第三，第四天，那些花苞已经爆出遮遮掩掩的金黄了。假如，错过了第五天第六天第七天，你再去看时，呈现在眼前的就是另外一个让人眩晕的世界。这在天地之间开着的，哪里是花啊，分明是一场烈火，一场风暴，一片金黄色的汹涌。
    而今年，因为琐事的纠缠，竟然错过了油菜地最难得的一段时光。我等春天，但春天绝不会停下来等我。就像我可以等火车，但火车不会在车站等我。
    幸好，赶在三月过去之前，我来了。我错过了看花开的时间，但没错过花正灿烂的时间。
    尽管风很大，但油菜花的声势更大。一朵朵的油菜花，不对！一棵棵的油菜花，也不对！一亩亩油菜花，还不对！应该是一畈畈的一片片的油菜花，它们形成一个一个强大的春天的方阵，在对抗着一场场的大风......
    风大，金黄色的浪涛更大。像金黄色的马匹，它们呼啸着从天边扑过来，在淹没我之后，又呼啸着，朝另一个方向的旷野跑过去。大风，菜花，波涛，舞蹈......看着这一切，我眩晕了，疑惑了。
    它们真的是在对抗吗？如果是一场对抗，怎么会对抗得如此美丽，如此激动人心？仿佛是两个身怀仇恨的对手，在激烈的对抗里，竟然找到了爱,找到了激发生命的节奏。进攻变成了挑逗，抵抗变成了接受......一场春天的摇滚，一场天地之间华丽的舞蹈！
    我感觉到我也燃烧了。我张开了手臂----
    啊荷......啊荷......
    是我在喊吗？还是风在喊？抑或是油菜花在喊？我不知道。但我知道，风更大了，油菜更疯狂了，我的身体更热更烫了！

邱籽

    11.蹲在田埂上看婆婆纳

    蹲在田埂上看婆婆纳。
    婆婆纳的花，很小，只有一粒绿豆那么大。圆圆的，亮亮的，置于密密匝匝的绿叶子之上。风吹田埂，吹一朵一朵蓝蓝的花。放眼望去，就像是在绿茵茵布匹上，洒上了一粒粒绿色的宝石。
     好像是在突然之间，花照心明，我明白了这花为什么叫婆婆纳了。在春风和天空之间，放眼望去，这葱绿密集的叶子，真的就是铺在泥土上的绿布匹，而这蓝色的花也恰似一个一个落在上面的针线。
    大片大片的绿，小朵小朵的蓝，是春天的一双手，在纳着针线吗？是大地的一颗心，在绣着花吗？完成一片如此朴素的踏实的美，到底需要一份怎样细致的婆心？
    这些刹那间关于婆婆纳名字的想法，可能对，也可能不对，但我情愿去相信。
    直起腰，顺着田埂走了走，然后又蹲下来。在这个早晨，我又想数数婆婆纳的花瓣了。
一瓣，两瓣，三瓣……四瓣，还是四瓣。每一朵，都是这样的，不多不少，都是四瓣。
    几乎是一种习惯，每一次来看它，我都要这样自觉不自觉地数一数。
看似是多余，其实是必要。
    每数一瓣，我的心，就蓝一下；再数一瓣，就再蓝一下……
    等到一朵花数完了，我的心就会和婆婆纳一样，也变蓝了。


     12.下午四点半

     一定要相信时间是可以发出光芒的。
     比如，2013年3月24日下午的四点半。一连刮了四天的风，停了；一连下了两天的雨，也不下了。最难得的是，失踪很久的那个春天的太阳已经出来。它的光，把时间照得很亮很亮。或者可以反过来说，是时间让太阳变得很亮很亮。
    下午四点半, 我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春天的一个美好的位置,是一个同四点半一样美好的位置。随着自己的心情转动身体,我可以看到不同方向的的光和不同方向的美。
    向上，可以看到天空，正朝着更高的地方升上去。我觉得，每天的天空，都会有一个必须要去的高度，当它抵达了，停留了，就会如一匹不再上升的大布，慢慢滑下来，落成暮色，落成夜，徐徐飘落在地上。
    但今天的这匹大布，似乎还没有抵达自己要去的地方。它还在上升,继续朝上升，再上升。我相信，这雨后的天空，已经具备了足够的力量。
    向南，是一口池塘，一口还没有遭受水泥暴力的池塘。它有天然的青草塘岸，在一片葱绿的上面，可以看见黄色的蒲公英，蓝色的婆婆纳花，还有红白夹杂的通泉草花。一泓水，在草花的环绕里，对着天空轻轻地摇晃着，把池塘周围的空气摇得通透明亮。
    向北,我可以看见一片紫云英的花田。春风里，它们开的都是小风火轮一样的花啊！带着一小段绿茎摘一朵下来，插在空空的麦管里，轻吹一口气，它就会呼呼转起来的，一直转成一个红色的小漩涡，让人的心沉进去……
    再看西面，是一个长满桃和梨的山坡。在刮大风的前两天，我一个人来看过。那时，高高矮矮的桃和梨,都在拼了命地开花，红的如火，白的成雪。我在桃花里燃烧一下，又赶紧跑进梨花里冰镇一下。那是怎样一个怪异而美丽的下午啊，冰与火几乎疯狂了我。一场风之后，火委顿了，雪吹走了。我的心有点忧伤，但并不绝望，因为我知道花落的地方，过几天就可以长出小小的果子了。
    感觉自己是在一场美的盛宴里,我如此奢侈地享受着天地之间的一切。四点半,太阳的光已经开始减去逼人眼睛的锋芒和锐利,而开始变得柔和。但田野依旧明亮,事物的轮廓清晰明了,我的心也随之慢慢安静。
   在天光水影和花色中间，我似乎看见了四点半作为一个时间的具体形状。像一块宝石,但更像一只宝石做成的鸟，围着我，在飞，在叫……
   我伸出手，想把它留住。
   但我知道，这只是一只偶尔停留的鸟，我只能留住它飞逝的痕迹，却不能留住它的真身。我叹息，我忧伤,但同时也在赞美,在感激。


   13.抬头望见玉兰花

   低头走路。
   在经过广场时，心突然动了一下，无意中抬头。望见一树玉兰花。共有二十多朵，朵朵嫩黄，朵朵在高处，朵朵如端正的灯盏。不知为什么，这花看久了，就有了莫名的感动。整棵树，一片叶子都没有，只有花。而且都是纯粹的花，优雅到极致，美丽到极致。
   莫非，叶子如我，也知花美，所以退避于后，让花尽情绽放？


    14.满身都是花

    到底是什么树呢？在春风里，在阳光下，把自己开得满身都是花。一朵朵的花，紫红色的花，小小的弯喇叭形的花，从每一个树枝上开出来，从树枝的每一个地方开出来，没有先后，没有逻辑，没有章法地开出来，就像我失了控的文字，在莫名其妙的快感中尽情放纵自己。
    满身都是花。我围着这棵树，东南西北地打转，就是看不到一片叶子。似乎在这个初春，它压根就不想长叶子。或者因为忙着要开花，完全没有时间考虑长叶子的事情。也是，树和树不同，一棵树，有一棵树的个性。比如，茶花，是先耐心地把所有的叶子，都长起来，然后慢慢长出大大小小的花苞。接着，再慢慢等，看那一个花苞更大了，更鼓了，实在胀地受不了了，就让它先开。这样开一下，等一下，开得很有顺序，很有节制。
    但眼前的花，肯定是做不到这一点。这些紫红色的花，都是性子太急的花，是不愿意排队不愿意遵守纪律的花。它们，都是下了课放了学的孩子，吵着闹着推搡着，向着不受约束的天地跑去，因为那么多阳光和自由，在招手，在等着它们去挥霍去争抢。满身都是花。几个季节的忍耐啊，好不容易等到合适的阳光来了，合适的时间来了，你怎么忍去责备它们的混乱，它们的疯狂。青春，不就是用来挥霍的吗？人这样，花难道不也是这样吗？
    我在这种花树组成的林子里穿行，从一棵树走向另一棵树，心里翻涌的是激情，是温暖，是莫名其妙的骚动。到处是花香，到处是撩乱的紫色，我没醉，却入了花丛。但其实我也醉了，因为这花，这上下左右的花，把我围在一个紫红色的花国里，和所有的花都发生了关系。我看看太阳，太阳是开花的；我看地，地是被纷乱的花瓣装饰过的；我呼吸，我的气息是被芬芳，渗透过的。满身都是花。
   在花林子里乱走，我傻了，醉了，凌乱了。我分不清，这一大片被风摇晃着的，到底是我，还是开花的树……

   15. 采了一把枸杞芽

   你在阳光下，做一天中最重要的一件事：采枸杞芽。
   是真正意义上的芽，带着嫩嫩芽头，带着新翠的叶子，一根,一根，直立在去年的枝上。轻轻一折，就断掉，发出细微而多汁的咔嚓声。
   有点疑惑，这嫩嫩的芽，真的是从这棵被称为狗骨头的枸杞树长出来的吗？一个这么顽固，一个这么柔软，是长错了地方吗？
   仔细看看，今年的柔嫩，真的来自去年的坚硬。没错，一点也没错。或许越是顽固的事物越存在着柔软至极的另一面？
   我不应该怀疑大地。
  大地，总是在做着神奇的事情。

邱籽

   16.要学会凝视蚕豆花的眼睛

    要学会凝视蚕豆花。我一次一次对女儿说，不要满足于简单的拍照，其实一朵真实的花朵，比十张照片还要美丽。要俯下身子，甚至不惜让自己的膝盖，跪在蚕豆田里，不要怕衣服沾染泥土。只有这样，才会发现，当你在凝视蚕豆花时，蚕豆花也在静静地凝视你。
    和现代人一样，开在田野的蚕豆花，也极时尚，也极惟美。在一首诗里，我曾这样写过：蚕豆花，有一双用眉笔画过的眼睛。在三月，它透过黛色云烟，深深地看着你。像刚梳洗完毕一样，在阳光下看捕捉你的眼睛。。。。。。
    总觉得，蚕豆花有感情有故事的花朵。它，美，魅惑，另类，陌生，不日常，甚至带着孤绝的气息。但它闪烁在春风中的眼神，分明带着渴望，带着期待。或许，蚕豆花也在等待着什么，也在渴望着什么，也在用语言一样的花香，在田野久久地诉说着什么。
    停下来，要把寻访的脚步停下来。找一个田埂坐下，用安静的心情，我们一起来看蚕豆花的眼睛。


   17.通泉草

    让鼻子和嘴皱缩起来，你也忍不住在田埂上做起了鬼脸。
    但我的孩子，你学得了通泉草的调皮，你能学到它的智慧吗？小小的花草，这么小，这么不起眼，在人的面前似乎有点卑微。但它知道水源，也知道水流的方向。
    在大地上游荡，如果渴了，迷路了，那么通泉草就是指引。只需要跟在它的后面，一步一朵花朵地走，就别担心迷路。
    现在，大地倾斜，落日在草木的下面发出柔弱的光辉，这个黄昏真美！
    疲倦的孩子，和通泉草一起翻过河堤，和长长短短的影子一起，把我们的饥渴放进河里去吧。伸长脖子，弯下腰，喝水，和通泉草一起喝水。
    喝饱了吗？慢慢的，别这么着急，歇一下，直起身子，喘一口气。
    在晚霞的中间，再看看通泉草吧。和你一样，它们都有一张爱笑的脸！


   18.灰灰菜是害羞的孩子

   我叫你摸摸它的叶子。
   你伸出手，又马上缩回手，一脸抗议地看着我，给我看你两手的灰。
   我哈哈大笑，说，记住了吗？这就是灰灰菜。
   可别嫌弃它们，对大地上的任何一种植物都不要嫌弃。或许我们的自以为是，会遗漏很多的美。
   再仔细瞅瞅，看看它的叶子，是不是都很舒展，很标致。而且绿得这么实在，这么沉实，这么让人放心。
   继续朝它的中间看，你看到那一抹怯怯的红了吗？在葱笼的绿色中央，它们也在偷着抹胭脂。这么害羞，这么不好意思。春天的灰姑娘啊，在低低的谦卑里，竟然不知道自己的美。
   看着它，我心疼了。这样的感觉，你知道吗？就像小时候，随着黄昏一起回到家门口的你，那么多的泥巴和灰，在你脸上，手上，衣服上。你，灰灰菜，多么相似。
   现在，我站在田野上，一会看灰灰菜，一会看你。
   我也想做它们的父亲。
   在春天，我想领养它们，做我的孩子，做你的妹妹。
   我是父亲，我不怕你们身上的灰！



   19. 看麦娘

   顺着麦田走，你一定会遇见看麦娘。
   就像一个温暖的女人，看麦娘围着绿色的头巾，站在田埂上，看着一望无际的麦田。
   是的，她在望，伸长脖子，一直在望。
   她想知道，今年的麦子都长齐没有？打苞没有？抽穗没有？开花了没有？
   母亲说，在看麦娘的眼里，所有的麦子都是自己的孩子！
   年复一年，看麦娘顺着田埂走进春天。
   无论是起风了，还是下雪了，她都不会耽误自己的行程。
   现在，所有的麦子，都顺着风，长出整齐的头发。看麦娘知道，他们都会顺着太阳的方向，慢慢长高，长大。身体内的果实，会充盈起来，圆润起来。整个麦田的光芒，会更加明亮起来。
   而我的看麦娘，也将在风中老去。
   曾经葱绿的头巾，枯黄了；曾经光滑的脖子，起了皱纹。
   在春末的雨水里，她的身体弯下去，弯下去，一直弯到四溅的泥土里。
   看麦娘，看麦娘！
    在风中，我听见麦子喊你的声音。

   
   20.春风吹白蒲公英的头发

    明亮的笑脸不见了。
    春风吹白蒲公英的头发。
    采野菜的人在田埂上说，最先开的花，最早老去。他说的很随意，我听得很沉重。难道时光总是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出手果断冷酷？有时，我真希望，世上，有一种报复时光的东西。
    可是，会有吗？
    但蒲公英的苍老是确定的。如同，它此刻的矜持，不容质疑。
    和我的母亲一样，允许苍白，允许脱落，却不绝允许头发凌乱。从风中回来，从繁忙的事情里出来，她总是不忘用手指或者梳子，理一理自己头发。
    她总是在不可避免的老里，为自己保持一份尊严。
    即使，是在弥留之际，她也没有忘记用颤抖的嘴角，向我示意枕头边的木梳子。要把每一根头发理顺，要把落在枕头边的头发拿干净。
    我懂母亲！
    此刻，又一阵风过来了。
    像梳子一样，把坚持不住的白发，一根，一根，从蒲公英的头上梳去，梳到四面八方的时光里。
    蒲公英在大地的床上，一动不动。安静，或者安宁！


   21.杨树叶子在跳舞

   我说的杨树，是长在河堤两边的杨树。
   我说的叶子，是四月刚长成巴掌形状的叶子。
   我说的我，是躺在草丛中一直望着高处的这个我。
   现在，四月的风，已把蓝天吹干净，没有白云，也没有灰尘。一匹蓝布，不，是一片蓝石头铺成的光滑的台面。
   空旷。无限。单纯。谦逊。
   首先动起来的，是一片嫩得透亮的叶子。像是试探，它摇晃一下，停下来。又动一下，然后又停下来。
   是在看有没有人吗？还是在问周围那些安静的叶子：我想用力地跳一下 ，行不行？
   我想说：当然行。但我不敢出声。
   在克制很久以后，它晃了起来。
    一下，二下，三下......它在继续......四下，五下，六下......勇敢的叶子，它只稍稍楞了那么一下，但没有停下来。
    终于，一片叶子，它从反复的游移里彻底走出来了！
    一定是感到跳舞的乐趣了，它越跳越快——这个绿色的小疯子，一定是被一种叫狂欢的激情控制住了。
    它舞，它跳。我听见我失声地在为它叫好。
    这么大的声音，不仅没有惊吓住它，反而激发了它更大的激情。
    保持安静的叶子，开始忍不住了。第二片叶子，参与进来，第三片叶子也开始摆动身子。接下来，是第三片，第四片，第五片......
    尽管，还有很多的叶子在观望，但树上的舞蹈，不，是蓝天上的舞蹈，已从独舞变成群舞。而且，不断有新的叶子在加入，起初是年少嫩黄的，接着是葱绿的，再后面是深绿的。
    慢慢地，舞蹈变成一种号召，号召变成一种行动，行动变成一股风暴。
    现在，我看见，整个树上的叶子都舞蹈起来了。
    再也躺不住，我弹簧一样，跳起来。
    我感觉，我的周围，到处都是叶子踢踏的声音，是绿色跳舞的声音。
    一时间，我分不清楚，是叶子的舞蹈卷起风，还是风带动叶子的舞蹈。
    但我知道，如果风继续这样吹下去，如果叶子的舞蹈继续这样跳下去，我一定会在强大的裹挟里，变成一片激动的叶子。
    它们的兴奋，一定会变成我的兴奋。它们的疯狂，一定会成我的疯狂。
    我脱下衣服。风大了，我的头发在舞蹈......


   22.孩子，对不起

   陌生的孩子，我在墓地里找你。
   这么多的墓碑，有老年的，有中年的，也有年轻的，都在松柏间，静静站立。只有你，是小小的，在密集的死亡里，那么不容易找到。
    在五区？九区？还是十一区？记得不是很清楚，但我知道，你在一棵树里，一棵树收留了你
    灰烬。残缺的花。水果。闪烁的阳光。清明的气息。
    一块干净的汉白玉，碑文，终于在阳光下，被我看见。
    ——你来过了，把世界看了一眼，觉得不那么满意，你又转身离开了。
    陌生的孩子，写这碑文的，是你忧伤的父亲和母亲吗？这样的语言，一定是在他们哭过之后，擦干净眼泪之后，把哀伤克制得没有痕迹之后，才写下来的。孩子，我理解他们，他们不想让他们的哭声和泪水，来惊扰你的睡眠。
   孩子，你如此纯洁，太复杂的东西配不上你。
   你看着这世界，觉得有点乱，有点脏，有点吵闹。都不是你要的，所以你不喜欢！
   你走了！
   走得那么轻轻，又这么坚决。
   孩子，我真想知道，你现在好吗？此刻是白昼，烟灯山不需要点灯，就可以看见花草的脸。它们和你一样，无辜，无名。
   孩子，这个下午，我想坐在树下陪你。
   在你遗弃的世界上，我羞愧地叹着气。作为这个尘世的一部分，孩子，我只想说一声，让你失望了，真的对不起！

李艳

风大，金黄色的浪涛更大。像金黄色的马匹，它们呼啸着从天边扑过来，在淹没我之后，又呼啸着，朝另一个方向的旷野跑过去。大风，菜花，波涛，舞蹈......看着这一切，我眩晕了，疑惑了。
    它们真的是在对抗吗？如果是一场对抗，怎么会对抗得如此美丽，如此激动人心？仿佛是两个身怀仇恨的对手，在激烈的对抗里，竟然找到了爱,找到了激发生命的节奏。进攻变成了挑逗，抵抗变成了接受......一场春天的摇滚，一场天地之间华丽的舞蹈！{:soso_e179:}

优美的文字，恬静的心情，亲切的大自然！

白鸽张丽

惊叹盛大的春天，惊叹内心的丰厚。
诗人啊，原来做一株灰灰菜、泥耳朵菜、婆婆纳、枸杞芽也能引来爱怜的目光；原来静候花开的时光这么美；原来春风春雨可以搅动诗心，而蒲公英的头发、蚕豆花的眼睛如母亲妻儿般让诗人温和安静……

邱籽

问好李艳！

邱籽

春天汇聚了太多的光和美。
在春天面前，惊叹比词语更准确。。。。。。

张平阳

观察细致，描写生动，文字娴熟，意境飘逸！好美！{:soso_e179:}{:soso_e160:} 支持精华！

张平阳

用了不短的时间看完了她们，惊叹作者的文字功力和对大自然的热爱！建议下次发帖不要一次性发这么长的篇幅，以免读者失去阅读的耐心，忽略你的才华！{:soso_e1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