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心的不好!大大的坏! 从前,租界是洋人的天下。白人,黑人,印度人,东洋人,高丽人,五方杂处的人,漂洋过海糜聚在租界大大小小的弄堂里。在冬哥眼里,租界是个稀奇古怪的落地。冬哥跟夏哥在这里做点小营生,跟各种各样的洋人打交道,经历了多少旧事险事趣事荒唐事?如今,暮年的冬哥酒后常常感叹…… 那时,十岁毛边的冬哥跟十二三岁的夏哥,每天提两只篮子,弄三五斤菠菜,配一两扎香葱,带些大蒜,萝卜,鸡蛋,豆腐,天一麻麻亮,就穿梭于深深浅浅的里弄之中。 跟凶神恶煞般的洋人交易,大人不敢,连胆贼大的夏哥也只能老老实实站一边,靠机灵的冬哥跟洋人打交道。 这天早晨,哥两被喊进了一幢小洋楼。楼梯狭长,房间黢黑,灯光昏暗,鹰勾鼻子的洋人人高马大。夏哥把篮子搁在地板上。菠菜青翠欲滴,鸡蛋光润新鲜,洋人盯着篮子目不转睛,喉咙咕噜咕噜作响,两只大手不住比画,意思是你们带来的这些玩意我全要了。冬哥高兴,看夏哥,夏哥对屋角的米缸呶呶嘴,冬哥会意,径自走到屋角的大瓷缸旁,一手揭开缸盖,指了满缸的大米,也咿咿呀呀地比画起来。 换大米?鹰勾鼻子点头,似乎懂了冬哥的意思。站在门边的夏哥趁机走过来,把叉口递给冬哥。冬哥把拉成一条的叉口一扬,一只手掐住一头,一只手作刀状在叉口的上端一划,那意思是,我要把米装到叉口的这个地方为止。鹰勾鼻子眯了眼,好奇地看着冬哥手里的叉口,摸了摸,捏了捏,忽然哈哈大笑,连连点头。成交了。夏哥放心了,赶紧把冬哥手里的叉口拿过来。 叉口是乡下装米的口袋,土布做成,下大上小,细口阔肚,容量很大。洋人勾着腰,一下两下,八下十下,白花花的大米从洋铁皮做的杯子里哗哗地流进叉口。舀哇舀哇,叉口底部的大肚皮终于慢慢鼓起来。洋人站起来,扭了扭腰,抹了把汗,甩了甩手,眯了绿幽幽的眼睛,上下打量起这奇怪的袋子,喉咙里又开始咕噜咕噜作响。 冬哥两手稳稳地撑住叉口,夏哥的手掌仍然比在叉口上端当记号。洋人瞟了一眼夏哥的手,耸了耸硕大的鼻头,又勾下了腰。白花花的大米又哗哗地流,叉口的细腰一节一节胀起来,就像机器管子往瓶子里灌水,一点一点往上漫。忽然,夏哥的手掌悄悄动了一下。冬哥晓得,夏哥要玩花招了,这大块头洋人一看就是个苕头苕脑的货,搞点巧大概没关系。果然,夏哥的手掌开始慢慢往上移,一点,一点,一点,……,只听砰的一声,洋铁皮杯子结结实实砸在了夏哥的脑袋上。妈也——夏哥大叫一声,箭一样地朝门口跑去,紧接着传来噼里啪啦一阵响动,夏哥下了滚楼梯。 鹰勾鼻子追到楼梯口,叉起腰,哇啦哇啦乱叫:良心的不好!大大的坏! 门堵住了,无路可逃,完了。冬哥望着一地的白米,心惊胆战。 洋人回过身来,咚咚咚咚冲到冬哥面前,指着门外,咆哮如雷:“坏!坏!” 冬哥的心咚咚乱跳,怎么办?他瞟了一眼,那洋人还盯着楼梯口,怒火冲天。啊,他是恨夏哥坏。有办法了。冬哥猛然大叫一声:“坏!” 指着楼梯口,一边叫,一边点头。 那洋人愣了一下,转身冲了冬哥吼道:“勾!”啊,是洋话,冬哥听明白了,“勾”是走。走?往哪里走?只有硬着头皮往门口走。冬哥犹豫了一下,瞅了瞅洋人的脸,眼睛绿荧荧的,鼻子红通通的,他心里一紧,连忙低下头,慢慢移动着脚步,慢慢绕过门板一样的洋人。还有几步就是大门了,真是死里逃生啊。正自庆幸要逃出虎口时,忽然感到肩膀生痛,一只大手死死地抓住了冬哥。完了,冬哥一下子魂飞魄散。洋人老鹰抓小鸡似的把冬哥拉回来。冬哥拿指头指着自己的鼻子,扯起喉咙大叫:“篓!坏!篓!坏!” 冬哥坏不坏?洋人懂不懂?天晓得。只见这洋人伸出一只毛茸茸的大手,指着鸡蛋和蔬菜,指着门,连连说勾。啊,他是说拿了鸡蛋蔬菜“勾”?冬哥哪里顾得了鸡蛋蔬菜,瞅准机会,飞也似的朝大门冲去…… 晚上,冬哥夏哥丢盔弃甲,垂头丧气地站在堂屋里。 妈问,夏哥吞吞吐吐地答。妈又问冬哥,打破砂锅问到底地问。末了,妈青着脸盯着夏哥头上的大血包看。 夏哥捂住额头忿忿地说:“妈,洋人坏。” 母亲冷冷地说:“夏哥坏,冬哥坏,比洋人还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