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乡拜年,居然看见了牛。
那天是个好晴天,比前几次风雪载途明丽得多的天气。村里不时响起鞭炮声,宣告有客上门。屋檐下的阳光里,坐着慵懒的老人和摆小摊的村妇。然后,在一个空地上,我看见了两头牛。 一头大牛,鼻子上拖着一截绳子;还有一头小的,估计还没上辇(没穿鼻子,没有经过耕作训练)。它们都蜷着腿卧着,晒着暖熏熏的太阳,脚下一堆干草。大牛嘴里嚼动着,胡须垂着白色的泡沫。看我走过,抬头看了我一眼,眼光温和,漫不经心的。 多么熟悉的目光!我不禁想起我亲手喂养的那头牛——小黑。 我开始放小黑的时候,我七岁,它七个月。一个堂兄告诉我,如果我每天抱起这只小牛登梯子上屋梁,等到这只牛长大,我就可以双臂有千斤之力;放下牛,我将身轻如燕,能飞檐走壁。跟所有的小孩一样,我希望自己是一个超人,于是我非常乐意地接受了放牛的任务,准备超人训练。 痛苦的是,即使它才七个月,也有一百多斤了,我根本就没有办法抱起它,虽然我确实比它高。于是,我把它牵到草场上——其实是村里的祖坟山——放牧 。我坐在坟堆旁看连环画,它就安静地在旁走来走去吃草。有时我看书一段落,就拾起我的超人梦, 跟小牛练摔跤,抓住它脑袋上的小角,试图把它扭倒。但是这个练习还是异想天开,它只是轻轻一摆头,倒下的还是我。 当不了超人,那就老老实实养一头超级牛吧。村边草地几天就吃完了,于是我每天早早起床牵它到更远的地方,让它吃到最嫩的青草,喝最清的溪水。等别的牛出村时,我已经披着曙光牵着肚子圆圆的小黑回来了。吃完早饭,我去上学,它在家反刍。夏天时小黑怕热,我就牵它到池塘里,我钓鱼,它泡澡,倒也自得其乐。下午回家,有时还跟弟弟一起在牛身上抓牛虱。那是一种扁扁的吸血寄生虫,有图钉那么大,跟牛皮一样的颜色,非常皮实,特别喜欢藏在小黑皮肤薄的地方吸血。小黑痒得难受,却没法子弄掉它们。我们俩给它抓下不少虫子,然后拿石块一个个使劲砸死。还有牛虻,也是小黑很讨厌的,我们就拍死牛虻,拿去钓鱼。 这样到了小学三年级,我的小黑已经长得膀大腰圆,毛色黑亮。虽然是头母牛,个头却跟普通的公牛一般,只是牛角比较的细长罢了。那时村里开始搞承包到户,刚上辇的小黑被大家看做壮牛,成了七家农户的公用畜力,竟比其他母牛多出近一倍的任务,相当于公牛了。 开始我还为小黑深深自豪:这可是十里八村最出色的母牛了,干活跟公牛一样的有力气,但是比公牛们脾气更好,耐力更强。接着我就有机会看到农户们怎样的虐待小黑了。 那是一个五月,学校放了三天农忙假,双抢农忙。头天放学的时候,经过村里一处水田,小黑正在拖辊——就是农民站在水田的辊上,使鞭子让牛一圈圈在泥水里走,直到把水田收平。小黑半边身子都是泥浆,后半身满是鞭痕,那个汉子却不是我们互助组的人。小黑看见我,哞地叫了一声,停下脚步来。我有时喜欢跟它开玩笑,捏着鼻子哞哞叫。这次也不例外,我捏着鼻子哞地叫一声 。小黑很兴奋拖着辊就往岸上走,那个汉子左手猛带缰绳,右手抡起竹鞭挂着响就是一鞭子。小黑吃痛,赶紧拖泥带水逃回到劳作的线路上。我又气又急,责问那个人为什么用我们组的牛 ,可他根本就不理睬我。 回到家我跟母亲说起这事,母亲说是二组的牛累病了,所以临时借的我们组的牛。上午我们组的农户使唤,小半下午就他们组使唤,歇人不歇牛,反正他们出些豆饼和棉籽饼给牛加料,好在小黑口轻(年纪小),应该没事。那天直到晚上十点多小黑才被另一户人送回来,几家人合送半脸盆的棉籽饼也带过来了。小黑喘得像风箱,走路直哆嗦,站定了,巨大的身体还前后剧烈摇晃。我才得知它下午根本就没吃东西——不知道有没有给时间它吃。第二天等着它的仍然是好几家的拖辊,还有起板(就是拉犁翻地)。 我读初二的时候,小黑更忙了。村里老牛死了两头,于是五十多户人家,只有六头牛了。那年夏天,小黑第一次做了母亲,也是最后一次。 当时也是农忙假,小黑正好换到我们家来,表现很奇怪,一早就不肯吃草。我起先还以为是前几天太累了,吃过早饭去牵牛时,发现小黑身后一滩血水,叫来大人,一只小牛的脚已经出现了。千辛万苦生下这只小牛犊,小黑很疲惫,还是一下下细细舔净小牛身上的血污。小牛眼睛大大的,极乖巧,依偎着自己母亲的身子。几个大人围着小黑默不作声。村长叹了口气说,好不容易一个犊子。我很奇怪为什么添了犊子还不高兴,有大人告诉我,小黑有孕全村人都没看出来,以为这牛本来就个子大,一直没有累瘦。十几家轮着用,把牛累残了。就好像一个要生孩子的孕妇,还被鞭子抽着跑十几天马拉松,这能有个好吗? 果然,小黑的孩子是早产的,无法吃奶。起先还跟着母亲走,母亲在劳作它就等在田塍上。走了三天跟不上了,终于倒下,再也没起来。小黑没了孩子,傻掉一半,成天低着头到处闻来闻去,似乎她的宝宝就藏在农具堆里,草棵子里。 我读高中时,有次回家拿大米,小黑——已经是老黑了,在路边的水田拖耙,巨大的骨架撑着秃了毛的牛皮,好像一块嶙峋的长满苔藓的大石头。红肿的牛眼糊满黄白色的分泌物。那是它积年的泪吗?我又捏起鼻子哞地一声。它连头都没回,直着眼,机械地拖着重负往前趔趄。它已经完全不认识我了。 又过几个月,差不多寒假了,村里看不到老黑了。问家里人,说老黑已经老了,做不动了。虽然牛老了就在村里杀掉吃肉,但是这头牛村里人谁都没勇气杀它,吃它的肉。于是卖给牛贩子,钱就换了一头小犊子回。 二十多年过去了,再看见牛,看着它温和的目光,看它悠闲地在阳光下吃着干草,感受它的安详,我心里却有一种不忍。你吃的是草,挤出的岂仅是奶、血?大地因为你的汗水而有收获的喜悦,人们享受瓜果的甜蜜,米麦的膏腴,你也只是取几茎干草就自得其乐。给你鞭子的人,只要在你疲惫的嘴边撒上几颗盐巴,你就感激得无以复加,忘记所有伤痕,且视他为恩主。你老的那一天,就该再付出最后的所有——你的肉,你的皮,你的骨,你的角。然后你消失于天地之间。 牛啊,沉默的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