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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冶的红薯很有名,有名到其他地方的朋友半戏谑半认真地给大冶人取了个略带歧视性的绰号:大冶苕。
我也曾为此苦恼甚至愤怒,现在我却乐于接受这样的称呼,大冶苕怎么了?没听过“大智若愚”?
在我看来,大冶苕真是一种“大智若愚”、朴实无华的作物。
刚开春,在三十年前的大冶某乡村,农夫农妇们就开始为一年的生计忙碌。将头一年贮藏在苕窖,或者是埋在柴草堆里的红苕翻找出来,挑出其中个头大,无霉变者,小心翼翼拌上草木灰,埋进菜园的一角,种下一份对收获的希望。
无需多久,那紫色的苕叶便探头探脑,破土而出,像是初生的小孩。在春日阳光的沐浴中,在农妇辛勤的浇灌下,这些调皮的小孩真是见风长,没几日便变得绿茵茵,齐整整,继而伸展出长长的藤蔓,恰似青春少女飘逸的长发。
贪吃的孩子这时候就会忍不住,将藤蔓扒开,挖出土里新结的“苕奶”,脆生生,甜滋滋,是那个年代不可多得的“零嘴”。
农妇们大呼小叫:剁头崽喂,那还冇长成啊,么样果好恰哦!孩子们笑哈哈一哄而散。农妇们小心地将苕藤用剪刀剪下,三五成群,坐在堂屋的屋檐,一边唠嗑家长里短,一边剪苕藤。剪苕藤可有讲究,一是要长短均匀,大约三、四寸;二是要每一段必须有芽苞,否则这苕藤埋进土里,是不会繁殖的。
农作物的种植,讲究时令,一般前后不能超过一个节气,甚至要精确到一个星期。红苕相比起来就“大度”多了,四月的“头八、二八、三八”都可以,整整横跨两个节气。仲春时节,屋檐的春雨滴滴答答,翠绿的苕藤在大嫂大婶们的欢声笑语中,被修剪成齐齐崭崭的小段,整齐排放在竹篮里,犹如待嫁的少女。
农妇们一刻也不得闲,剪好了苕藤,立刻挑到地里开始插苕秧。此前农夫们早已在地里施好了底肥,挖妥了小凼。等农妇挑着苕藤来了,夫唱妇随,一个插秧,一个浇水,忙碌中不时抬头相视一笑,或者是与隔壁田地的那对新人开几句带荤的玩笑,其乐融融,活生生的农村现代版《七仙女》片段。
插苕秧是个技术活,间距要求不疏不密,同时有芽苞的一侧要朝上,这样容易存活。插好后立刻要浇头遍水,提高存活率。
相比较而言,大冶苕真是一种生得“贱”的作物,基本上不需要什么田间管理。除一两次草,翻动一两次苕藤,雨水再调匀一点,这红苕就肯定不会辜负农夫们的希望。在大棚还没有将季节搞乱的年代,初夏是相对缺少蔬菜的。这时候的红苕叶,就是农家餐桌上的一道主菜。有研究说,红苕叶富含多种营养物质,抗癌能力在所有的蔬菜中高居第一,被称为抗癌明星。苕藤秆,小女孩会将它折成一截截,挂在耳朵上,当成“纯天然”的绿色宝石耳环。同时这苕藤秆,剥掉表皮,清脆爽口,用来炒辣椒,也是农家常见的一道菜肴。
“七月长禾,八月长砣”。农历九月,忙完秋收,快要下霜的时节,这红苕就可以开挖了。挖红苕也有讲究,反正我每次都会将红苕挖得支离破碎,而有经验的农夫们总是能完整地将它们挖出来。农夫们一边挖苕,小孩子将红苕捡起来,拍掉附着的泥土,装进箩筐里,农妇则在旁边收割苕藤。苕全身都是宝,一点也不会浪费。这老苕藤,可是冬季里耕牛、肥猪们难得的美食。
夕阳西下,天色渐晚。劳作了一天的人们,挑着满满的收获,一步一步往回走。旁边的树林里,传来归巢倦鸟叽叽喳喳的叫声。还没到家,等在门口的黄狗便迎上前,欢快地叼住小孩的裤腿,甚至来个打滚,撒个娇。
这样的情景离我很远了,有时候我会想,为什么我会经常怀念小时候的农村生活?答案只有一个:那时候的生活方式,是让人坦然的,是一切都充满了确定感的。春天播了种,只要你努力,就知道秋天肯定会收获果实;种下了红薯,不用担心收获稗草;邻居是知根知底几十年如一日的,不用担心忽然换了面孔。而现在,一切都是变化的,不确定的。你种下了希望,可能会收获失望;你付出真诚,可能会收获白眼;你付出单纯,可能会遇到勾心斗角;你的邻居,昨天还是尚未来得及知道姓名的她,今天已经变成了胡子拉碴的他…………
话题扯远,收住。
那时候的乡村,红苕的品种大多是白心苕。这种苕含糖量比较低,口感不如现在普遍种植的红心苕。但它的淀粉含量很高,经饿。在什么粮食都缺乏,饿殍频现的困难时期,高产的红苕救过许多人的性命。很多老人提起红苕,总是有一肚子的故事。
红苕的吃法,那可真叫花样繁多。最普遍的,有焖苕,煮苕。这两种食用方法,都是将整个的红苕洗干净之后,放进锅里蒸熟或者煮熟。白心苕水分含量较低,淀粉含量高,应该说不适合蒸食。但蒸食毕竟携带方便,农忙时节,农夫们扛着冲担,一手抓两个焖熟的红苕,一边吃一边赶路,是农村常见的景象。我还记得邻居孟叔一边啃着焖苕,一边恐吓自己的喉咙说:你快点吞下去来,再不吞,下一口又来了的!
煮红苕汤,是老人喜欢的一种吃法。焖苕就像做饭,煮红苕汤就像是煨粥,便于老人小孩消化。其实,红苕本来就易于消化,很多孩子吃红苕长大,健康得很。做饭时切几块红苕丢进去,弥补大米的不足,是那时候最经常的做法。我记得小时候,只有干重体力劳动的男人才有资格吃米饭,妇女和孩子,经常吃红苕占大半的“苕饭”。
红苕易于存放,丢在苕窖或者是埋在灰堆里,可以整整保存一年。但存放不当,还是会腐烂变质。聪明的农妇将红苕切苕片、刨苕丝,然后挑到河滩,在鹅卵石沙滩上摊开来,白白的一片晃人眼睛。要是碰上下雨,没来得及收拾,雨水将苕片中的淀粉冲洗殆尽,这样的苕片寡淡无味,且多有霉变,是我最不喜欢的食品之一。但缺少粮食的时候,还是要吃下去填饱肚子。
农妇们的生活智慧,或者按现在流行的词来说,她们的创意是永无止境的。看上去有几分粗劣的红苕,在她们的巧手中,也可以变成精致的食品。
“苕钵”,我很多年没见过这种用品了,很多当年常用的器物,随着生活方式的改变已经不见踪影。我想现在30岁以下的朋友,如果没有农村生活的经历,肯定不会知道这苕钵是什么玩意。那是一种外壁光滑,内壁粗糙的陶钵,在当年可是每家每户不可缺少的器物,以至于形容小孩冬天皴裂的脸,也是来一句“你看啦,你这脸皴得跟苕钵一个样!”
冬天的早晨,将红苕洗干净后,农妇们那冻得通红的双手,抓住红苕,用力在苕钵的内壁摩擦,直到将一只红苕擦完。然后将擦出来的汁水,放在之前用纱布做好的袋子里冲洗。冲洗出来的水经过数天沉淀,得到的沉淀物再晒干保存。食用的时候,用水调和,放在锅里烤熟,切片,伴以大葱或几片五花肉,黑乎乎、香喷喷的一道农家美食就出炉了,说到这里,你肯定明白,我说的就是大冶鼎鼎有名的美食之一:苕粉肉。在高档一点的餐馆,给它取了个文雅的名字:锅贴。苕粉肉,是所有的红苕制品中,我最喜欢的一种,刚才写这一段的时候,还吞了几次口水。
冲洗的剩余物,农妇们也不会让它浪费。用手捏成一团,晒在冬天的屋檐,直到等它长出长长的菌丝,取下来,切片炒食,鲜香可口。看过《舌尖上的中国》的朋友应该对安徽的那种霉豆腐有印象,我们大冶农妇手中的霉苕渣,不是与它有异曲同工之妙?
春节到来,大多数父母是没钱给小孩买零食的。这难不倒聪明的主妇。原材料还是红苕,焖熟之后的红苕去皮,取其粗纤维较少的中间部分,用纱布包裹,拌上晒干的橘子皮,糖精,有条件的人家还会撒点炒熟的黄豆粉增加香味,再用擀面杖压匀,然后晒干,剪成菱形或者三角的小片,炒熟,就成了小孩们嘴里香喷喷,咯吱咯吱嚼个不停的美味:苕角,金牛灵乡许多地方叫做“苕果”,大箕铺话称之为“薯过(第四声)”。那时候,炒花生,炸米泡,炒苕角,是大冶农村孩子春节期间的三大主打零食。
过年的时候,一家人围坐在老枞树兜燃起的火炉边,盘点这一年的收获,畅谈新年的打算,小孩子们拿来个头不大不小的红薯,煨在炉火里。不久,扑鼻的香味渐渐散开,鼻子灵敏早就潜伏在一侧等候多时的孩子,顾不上烫手,拍掉表皮的灰,然后扒皮就开吃,那甜腻腻暖融融的味道,到如今还让人回想。
长大后进城,有段时间很少看到红薯。忽有一日,在街角发现一烤红薯的老者,八毛钱一斤,不算便宜,那种香味,让我想起儿时炉火边烤红薯的情景,馋虫直往外爬。赶紧掏钱买上一斤,一逞口腹之快。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随着人们生活水平的提高,健康观念的逐渐完善。当年难登大雅之堂的大冶苕,现在堂而皇之地出现在每一家超市,成为主妇们经常采购的健康食品。品种也变成红心居多,甚至价格更高的紫薯,也逐渐进入寻常百姓家。
前些时,在小区不远一条待建的马路,看到几个老人种了一片红薯,长势良好,眼看着收成将近。又过几天,看到居委会发出的通告:马路即将修建,请各位种植者在15日之前,将所有作物收完,否则不予赔偿损失。
工业社会的到来,连一片种大冶苕的土地,都无法容纳了。忽然明白,心心念念的大冶苕对于我,与其说是一种朴实无华的食品,不如说是一种逐渐远离,无法重来的生活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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