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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胜利 儿子大了，父亲就老了。母亲过世前对父亲说，我命苦，你到城里与儿孙们享几年福吧。一次父亲和我闹矛盾，拍了桌子指着我的眼皮骂，你说说，我享了什么福，吃了你一点残汤剩饭！在一起生活了十年之后，父亲通过“绝食斗争”取得胜利，以八十二岁的高龄，孤身返回老家，另起炉灶。 我时常检讨自己，回味着父亲这些年的城里生活。 有时我回家晚一点，父亲开口总是问，吃了没有，饭菜在锅里，我去热热。父亲炒得一手地道的农家菜，他烧的蛋汤很不错，特别是煎鱼，别有风味。我硬是学不来，看了几次，也没有发现什么诀窍，见他只是小火不慌不忙地煎煮，时间较长而已。父亲每天买来菜，理好，切好，他切出的萝卜，根根细如丝，好似线刨刨出一般。生姜剁成沫，大蒜整理好，洗净，一根根白玉翡翠般惹人怜爱。做饭，烧茶，拖地都是父亲主动做好。妻子下了班只是炒炒菜，有时下班万一点，父亲就连菜都炒好了，四五个小菜一钵汤摆上桌，看着钟表等我们回家吃饭。吃饭之后，抹桌洗碗都是父亲包了，我和妻子抢着做了几次，慢慢就坦然自若，洗手不干了。 有一次，我回去天黑了，家里没有灯，黑黑的，一开门，父亲无声无息地迎上来，吓我一跳。我问怎么不开灯，父亲说，坐着，又不要用眼睛，开灯浪费电。有时很晚了，早睡早起的父亲还在大厅沙发上坐，我说怎么还不睡去啊，他说，今天太阳能水温不高，烧了两瓶，你先去洗，还烧两瓶，你们明天早晨洗脸。父亲不抽烟、不抹牌，只是每餐喝点酒。他吃菜很谨慎，大家喜欢吃的，他都不动，大家不爱吃的，他吃得津津有味，待都吃完了，他才露出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的豪情，最后连汤汤水水全部喝进肚子，说是浪费了可惜。 父亲喜欢种菜，锹、镐、锄、粪桶、浇筒、扁担、镰刀等工具一应俱全。五邻八舍老远就爹爹前爹爹后地叫唤，三番五次来借还工具，父亲不厌其烦，搬上搬下，脸上乐开了花。别人种菜大多好玩，毛种毛收，父亲却是精耕细作，甚至把堤坡开成了梯田，一天到晚在那里劳作。收获当然也就相当不错，一年四季的小菜就不需多买了，并且是正宗的绿色蔬菜。 ………… 父亲享福了吗？倒是我们享了父亲的大福啊！该有多少委屈让性情刚烈的父亲忍受了整整十年。 我和妻子上班，孩子读书，都是早出晚归，不是星期天，父亲就负责买菜。有时几天的菜没有变化，都会说，天天肉啊鱼，干子豆腐，不会买点别的？父亲很委屈，抱怨说，菜场就那么几样东西，换来换去，能换出什么花样？我每天真不知道买什么好！ 父亲是个木匠，喜欢刨刨砍砍，锤锤打打。有时双休日，我们睡得正香，他就在楼顶钉钉梆梆干起来。实在忍不住了，我就大声喊，能不能平静点啊！话音未落，上面的声音就戛然而止。十点左右，我起床洗漱完毕，到楼顶一看，发现父亲还呆坐在楼棚旁，旁边斧头、凿子、锯子摆了一地。 父亲喜欢收藏废品，把易拉罐、矿泉水瓶子、酒瓶、各类包装盒子一一积攒起来，甚至连喝了茶的一次性塑料杯也不放过。一天，我板了脸说，家里又不是废品收购站，房子再大也装不了这些东西啊。父亲说，我会弄去卖的。要卖就卖啊，几个月也不卖一次，我横下心，想要扫除父亲的这一习惯。父亲涨红了脸，说，积攒多了成批卖才好，一点点，天天跑，哪有闲功夫啊！ 我楼顶栽了几十钵盆景，父亲总感到盆景里的土闲着可惜，就今天栽点葱，明天栽点韭菜、辣子。好不容易菜长起来了，遇到我除草翻土时，就扯了扔掉，冲突也就时有发生…… 父亲走时说，这些年，我改得不能再改了，忍得不能再忍了，真享不起你们的福！ 父亲回去后，别人问，不在城里享福，回来吃这苦干啥。父亲就呵呵笑，他们那里好是好，餐餐肉鱼，酒卯起来喝，就是受不了那么多拘束，还是回来自在些。 在老家，父亲每年喂几十只鸡，屋前后种了几块菜。每次我们回去，都要准备上百个鸡蛋。有一次，我们回去了，还只攒了七十个，父亲前后湾跑了好几家去买，凑成百个之数。春夏时节，总有几袋子时令蔬菜带回，秋冬里，就是大包小包干萝卜皮、干豆角。间三间五，捉一只鸡送来，春节，必为我们准备五六只过年鸡。后来，看到妻子买了豆浆机，又开荒种了黄豆、绿豆，芝麻，用几个大饮料瓶装好，足以保证一整年的用量。有时还在村里买些鳝鱼泥鳅给我们，说是野生的，比药养的好。隔壁左右说，他要买来孝敬您，还怕他们没有吃的。父亲就笑，他们回来酒啊肉的买，带点回头货，各是各的心哩。 父亲偶尔到天门来转转，但很少过夜。从老家到渔薪搭车点有十多里，到天门下车后，再来家里也是十多里，他总是步行，公交车一元钱也舍不得出。一次父亲对我说，不比先前了，腿子没有力了，现在走到渔薪沿途要歇好多次。记得父亲六十多岁时，每天到京山一带收两担鸡蛋到渔薪卖，早起晚归，挑了近百斤的担子跑一百多公里，被人们称为“铁腿翁”， 年龄不饶人啊！来了赶上吃饭，匆匆吃了饭就走，说家里鸡子要照看，生怕我们留住了。有次来，家里没有人，把鸡放在厨房就走了。晚上我们回来，发现厨房有响动，才知道是父亲来过了。 去年，姐姐在家照看孙子，没有出去打工，父亲就没有单独起火。父亲高兴地对我说，现在吃饭不操心，衣服也不要自己洗了，算是过上了享福的日子。母亲当年看我考学考走了，怕老了身边没有人照看，就把姐姐留在家里招了上门女婿。以后父亲与姐姐在老屋旁做了一栋瓦房，与他们分不分和不和这样一直过着。前年，侄子做生意发了财，把老屋拆了，做了三层的楼房。父亲冬天住楼房，热天住瓦房，两边跑，很随意。 去年的大年三十，父亲和姐姐一家全部到城关我们这里团年，团年后，都叫父亲在天门住几天。父亲说，这段时间走鸡症，要照看。我知道父亲不愿留下，就说，过年还是老家热闹些，随他的。父亲连夜与他们一起乘车回去了。初一、初二我们回老家拜年，喝酒打麻将，父亲全套新装，很得体，很整洁，都说像城里的退休老人。父亲每餐两杯酒，微微带点酒气，来回巡视着几桌牌，整天笑咪咪的。 年味渐淡，工作按部就班，开始周而复始地循环。昨天，突然接到侄子的电话说，爹与妈闹翻了，都劝不好，你马上回来。我问明情况，叫他们先做工作。父亲就在旁边，听说我不回去，拿过电话气冲冲地说，你马上回来解决问题，明天回来就看不到人了！看来事情比较严重，我立马往家里赶。 老家门前围了一堆人，父亲听到我的声音，从屋里冲出来，眼红红的，流了泪的样子，大声说，你看怎么解决，三条路，一是我单独起火；二是到福利院去，我是不会去的；三是——父亲举了拳头砸向自己的头顶——我自己解决，我的几个弟兄都是自己走的，我已经活多天了！父亲那一拳，嗡的一震，砸在我心上。 在场的亲戚朋友们七嘴八舌，劝过不休，多大个事，到屋里去说，让别人看了不好。进到屋里，落了坐，我问，究竟是什么事？父亲说，中午吃饭的时候，我问华庭（我的姑老表）今天怎么没有来玩？她一句话，您把他得罪了，还来！你叫华庭说，看我哪里得罪了他！我现在都不能开口了。前几天，我问芬芬们怎么在闹（芬芬，我的侄女，正在闹离婚）？她又是一句，少操些心！上回接了一个电话，跟她还没有说完，她就烦了，叫我不要管闲事。把你留在家里，是哪里害了你，你对我这样，我是个人勒！现在我还能做，你就嫌，我不能动了，想死都来不及啊！ 父亲声嘶力竭地在控诉，满屋的人都在笑。姐姐也在一旁笑，说，怪脾气，老糊涂了，今天喝了酒的，一夜觉一睡就好了。我劝了一会，父亲依然固执己见。看到满屋的笑脸和孤立无助犹作困兽斗的父亲，我内心一阵酸痛，似乎一下子与父亲相通了。苦也好，累也好，活得受人尊重才好；年轻也好，年老也罢，不被人理解才是活受罪啊！我对父亲说，好，都不要说了，一切按您说的办。父亲说，我的要求不高，就是单独起火，你帮我买一套液化气灶具。我连忙表态，好，好，我明天就弄到位。 晚上九时，我打电话回去，要侄子再去与父亲说，叫他放心，我不是在骗他，明天一定把灶具拖回去。第二天上午八时，我又打电话让侄子去告诉父亲，灶具马上就拖来了。我与办公室的同志说了老父的情况，都说，快去，快去！叫了的士，到家里拖了改天然气刚换下的液化气坛、灶，拿了一壶金龙鱼色拉油，装了一盒子腊肉、腊鱼、香肠，顺路在黄潭街上买了铁锅、蒸锅、碗、筷、瓢、桶、壶、刀等厨具，买了一袋米、十斤面，火速赶往老家。 回到家，父亲刚刚起床，仍然唬着脸。我与侄子们一起把隔壁的瓦屋收拾干净，在厨房摆放好灶具，点火正常，一切布置妥当。我问父亲，还差什么？父亲说，我现在不能吃干饭了，哽，买一个高压锅我煮稀粥。师傅说，高压锅很危险，就买电饭煲。父亲说电饭煲煮稀饭要半小时，高压锅只要八分钟，就买高压锅。好，星期六送回来，我知道父亲会安全使用，不会有问题。 我上车走时，对父亲说，以后回来，就在您这里吃了。父亲没有回答，面色平静，丝毫没有胜利者的神色，扬了扬手，有一种孤独随着冷风飘起……
（作者 浮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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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湖北省天门市 2014-3-31 22:23: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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