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镇的行政服务中心的格局,是和别处不相同的:都是当面一个曲尺形的大柜台,柜里面坐着管理人员,可以随时告诉你要去办事的窗口 。来办事的人,每每花些钱,办一个证,但这些顾客大多在一楼大厅。只有手里提包的,才沿着楼梯踱到二楼,慢慢地坐着。 我在这里里当伙计,掌柜说,样子太傻,怕侍候不了一楼主顾, 来二楼办事的人还没有巡查暗访的人多,就在二楼做点事罢。 我从此便整天的坐在二楼大厅里,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掌柜是一副凶脸孔,主顾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孔乙己到店,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孔乙己唯一没有车手里提包的人,对人说话,总是满口“一站式服务,方便快捷”,叫人半懂不懂的。 有人叫道,“孔乙己,你又来了!”他不回答,对窗口说,“拿出两大本资料,抽出一张表格。”他们又故意地高声嚷道,“你一定又差手续了!”孔乙己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 ……”“什么污人?我前天亲眼见你去了**单位,往外哄。”孔乙己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一时让人到窗口,一时叫我到你们单位,来来回回, 办事,能这么难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四难”, “四风”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厅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孔乙己原来也是富人,但吃喝嫖赌,又不会营生;于是愈过愈穷,弄到将要讨饭了。幸而有一个原来朋友是一个有钱老板,便替人家跑跑腿,换一碗饭吃。但他在我们行政服务中心,脾气却比别人都好,跑再多来回和手续就是从不生气发怒;虽然间或发些牢骚, 但不出一月,定然记不清。 孔乙己抽着半根烟,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孔乙己,你对行政服务中心有什么意见?”孔乙己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没有意见呢?”孔乙己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什么 “前厂后店,多设一道关口,形式主义……”。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厅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他有一回对我说道,“你在行政服务中心办过事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办过事,……我便考你一考。”我想,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孔乙己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会办罢?……我教给你,记着,先到窗口,把东西给窗口,如果差资料还是又要跑几趟的,等窗口的人登记录入,再送到窗口单位”,“等他们单位研究,隔几日再去窗口和他们单位,陪着笑脸问一问,办好了么?……”我暗想我是这里的当差,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不就是增加一道门槛么?”孔乙己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手机,点头说,“对呀对呀!…… ‘四难’ ‘四风’,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孔乙己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有几回,大厅的人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孔乙己。他便给他们看办事的流程图,一个个窗口一个个单位。 ,弯腰下去说道,“不多了,我已经不多了”。他直起身又看一看包,自己摇头说,“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 ”于是这一群小伙伴都在笑声里走散了。 有一天,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有人忽然说,“孔乙己长久没有来了。还欠十九个程序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喝酒的人说道,“他怎么会来?……他的腿跑断了。”掌柜说,“哦!” “后来怎么样?” “怎样?……谁晓得?许是死了。”掌柜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看他的电脑。 “办审批”。掌柜也抬起头来,一面说,“孔乙己么?你还欠十九程序呢!”孔乙己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官府设个快捷行政服务中心,好心没办成好事,倒还浪费这许人力财力来。”掌柜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孔乙己,你又发牢骚!”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 , “取笑?你的腿是怎么断的?”孔乙己低声说道,“跑断,跑,跑… ”。他的眼色,很像恳求掌柜,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掌柜都笑了。 他从包里摸出些资料,放在窗口,见他满手是泥,原来他便用这手走来的。不一会,他办完手续,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坐着用这手慢慢走去了。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孔乙己的确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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