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五的前两天,黄连叽就有人开始在房前屋后焚纸燃鞭祭祀先人。傍晚时的鞭炮声绵绵不断,远处的近处的联成一片。男人和孩子在这繁响中对着香火乱拜一通,然后抬头看看团团的烟霭合成一天的浓云,嗅着空气里幽微的火药的香味。这便是黄连叽的中元大会,似乎太过简陋,有点敷衍了事。
黄连叽是我外婆家。听老人说,县志上有记载,几百年前这里叫黄连镇,是黄梅县有名的八大集镇之一。说完还摇晃着脑袋,仿佛看到了远古的繁华。而如今不过百来户人家,我跑遍了村里的角角落落,根本就找不到一点点曾经繁华的痕迹。很多年了,我一直呆在这里,上这里的学校,跟这里的孩子玩——他们并不排外,而我也差不多成了他们村庄里的小毛孩。只有等到过年的时候,爸爸妈妈打工归来才接我回家去。
午饭后,外公戴着老花镜坐在堂屋的桌前包“中元大会”的白纸包。我蹲在板凳上,用下巴支着脑袋伏于桌上,静静地看他的手,不紧不慢。那手指的关节突出,像一截截枯黄的竹根。这竹根般的手曾打过我的屁股,真的好痛。不过,外公今年的脾气格外的好,脸上溢出的笑意让我觉得他是那样的慈祥。我伸手去拿冥纸,也想像他那样做。他说我弄不好,叫我去拿我的笔给他。
他就像捏毛笔一般捏着钢笔,在白纸包的左边竖着写上“故显考某公某某大人”或“故祖考某公某某大人”的字样,右边是落款——孝男或孝孙某某某。他的手微微地抖,好象使不上劲,笔画一颤一颤的,仿佛那纸上有密密麻麻的障碍似的,但他脸上的笑却逾发的浓厚。
中元大会的白包外公年年都包,今年明显见多了许多,堆在筛米的筛子里像小山似的,而外公的手还在继续。吃午饭的时候,我听见外婆说,多亏了先人的保佑,让外公多包些,以示对祖上的感激。
我静静地看着外公,支撑脑袋的下巴有些难受,便把头斜靠在自己手臂上,舒服多了。渐渐地,外公满是笑意的脸开始模糊起来。
睁开眼时,我看见自己躺在堂屋的凉椅上,门外的阳光懒懒的,不再那么白亮,而是色拉油似的黄。我翻了个身,发觉屋里没人。外公不知什么时候走了,心里不免空空落落,失了睡意,便抹了抹嘴角的口水,爬了起来。在厨房的压水井旁,我压了一碗水喝了下去,凉透了心。外婆常说喝生水肚子会痛的,而那台饮水机却落满了灰尘。她老是烧一大壶开水,泡很酽的粗茶叶,放在灶台上。那茶水很苦,我从来不喝。
我们住的是舅舅家的新房子。外公外婆本来住在老屋,因为舅舅一家四口都在外打工。每年他们出门后,外公外婆就带着我搬到他们家来,照看他们的房子。我却比较怀念住外婆的老屋,尽管是小门小窗、破旧不堪,但那里是我的地盘,可以随心所欲。住舅舅家的感觉就完全不同——外婆像防贼一样,把舅妈和表哥表姐的房间锁得紧紧的,生怕我溜进去弄坏了他们的东西;客厅的电视也不经常让我看,更别说空调,就是天气再热她也舍不得开;只有那笨重的红木椅不易弄坏,我或坐或卧,她才很少大惊小怪。当然,如果雄哥在家的话,就由不得她了——这让我有些怀念我的表哥。他初中还没念完便嚷嚷着没劲,退学了。舅舅和舅妈一直在外,天高皇帝远,外公外婆又岂能阻拦得了!本来外婆给他找了个师傅,想让他学门手艺,可他受不了约束,半途而废。他在家里,我是粘了他不少的光。 虽然雄哥他们常常三个四个凑在一起就从来没做过什么好事,但如果赌赢了钱,他会很慷慨地买许多好吃的给我。然而,外公外婆却把他看成瘟神似的,每年开春,总要央求别人带他出去找份事做,可是过不了秋天,他准打道回府。他一回来,外公外婆就提心吊胆,要供他钱花,还要为他陪许多别人的笑脸。日子过不安宁倒是其次,舅妈还要怪怨他们管教不力。如此年复一年,雄哥应该二十多了吧。今年听说他找了份不错的工作,还发誓定要混出个人模狗样来哩。这就难怪外公外婆暗自高兴,看来他们家的先人在墓冢里并没有睡着,还记得庇护他们家的小祖宗。同时,我也十分怀念我的雄哥。
雄哥不在家,客厅的门便经常锁着,看电视也只得看外婆房间里那台模糊不清的小电视。我知道,外婆这会儿一定又在村口的六婶家打麻将。六婶家里开了个小卖店,许多人有事没事都喜欢聚在那里闲扯,也有搓麻将、玩扑克的。那些小屁孩跑得更勤,他们嗡嗡吵着,要来零钱就往那里跑。我老妈总是在电话里告诫我,说六婶家卖的那些零食都是垃圾食品,叫我不要吃,可是看到别的孩子吃得那样香甜,我也会嘴谗。昨夜外婆给了我一块钱,还剩下五毛,我决定去那里消费掉。
出了门,便是一条通往六婶家的沙土路。路上一辆摩托车风驰而过,上面坐三四个头发五颜六色的男女。我认得他们,是雄哥一伙的。一位老人牵着一条似乎跟他一样老的牛,走着走着,那牛突然停下来不走了。老人用力拉绳索,而牛的头却向上抬,脖子使劲往后缩,原来要屙屎。老人骂了句,懒牛懒马屎尿多!我听了就想笑,但没出声。
再往前走是大毛的家,他坐在门槛上和他的妹妹玩不知哪里捡来的几张卡通图片。见了我,他便喊。我没理睬,因为我不喜欢他,况且外婆见了又要不高兴。
夏天的那个午后,他奶奶和外婆正在屋里说着话,他却蹲在屋外柳树下的石条边,手里拿着他爷爷未吃完的药瓶,说自己是医生。他把药丸倒出来,分四五颗给他叔叔的儿子和另外两个更小的孩子,然后找了个矿泉水瓶在井边灌了半瓶水,要他们吃下去,不吃就打。他们很无奈地吃了。没多久,我看见那三个孩子突然瘫软在地,脸色煞白,汗珠直冒。我吓坏了,大喊大叫。他奶奶和外婆奔出来,也惊呆了。我说,他们是吃了那瓶里的药才这样的。外婆便赶紧跑到六婶家去喊人。几个男人和妇女跑过来,抱起他们没命地往卫生所狂奔。他奶奶从他手中抓过药瓶也跟在后面跑,一双手左右摆动着,幅度很大,很吃力的样子。
幸亏抢救得及时,没出大事。
外婆牵着我往家里走,惊魂未定地说,那抽筋的,以后不准跟他玩,听见没有!接着又问,你咋没吃?他不打你?
我说,他敢!
虽然他比我大,个头比我高,但我一提雄哥,他就吓得屁滚尿流。其实,我也很善于狐假虎威。
还小的时候,外婆也时常带我去他家玩。他跟他妹妹老是盯着我手里的零食吞口水,外婆便叫我分些给他们。我多半磨磨蹭蹭不肯给,但他眼里露出的饿狼般的凶光很让我恐慌。他奶奶和外婆闲聊时说,他爸妈整时整年不寄一分钱回来,他叔叔和婶婶也一样。他奶奶和爷爷都七十多岁了,还种九亩田地,养两头母猪,供他兄妹与他叔叔的儿子的吃用和学费。那回他爷爷从稻堆上掉下来,摔断了腿,一把老骨头又舍不得多花钱,结果落了个跛脚的残疾。说到此处,他奶奶干涩的老眼便会红起来,然后不停地抹。
本来我在内心很同情他,可他在学校里见我个头小便欺负我,还打过我。我告诉了雄哥。雄哥带着我把他拦在上学的路上,用一根细麻绳系住他的小鸡鸡牵着走。他痛得呲牙裂嘴,还不准哭。雄哥大笑,让我也过过牵麻绳的瘾。我觉得雄哥有些过分,叫他算了。雄哥咬牙切齿地说,不给点痛不知道长记性。 那以后,大毛看见我就讨好。 去年冬天,雄哥一伙跑到大毛家,趁他奶奶不在时抓了几只鸡,说是打牙祭。他奶奶傍晚喂食发现少数了,反复问大毛才知道的,便立马把状告到外婆那里,又是哭又是说的。正好雄哥也在,他听得不耐烦,硬生生地丢下一句“小心你孙儿孙女哪天掉到水里没人知道”的话后,骑上摩托车飞扬而去,弄得大毛的奶奶直哆嗦。外公咬牙切齿,大骂是外婆给惯坏的。外婆只是小声地说,结了婚就好了。然后,陪了钱和许多的小心。
雄哥骑摩托车走了,几天后租一辆面的回来。那是一个很冷的早晨,我正准备去上学。外婆付了车钱,斗胆问了一句:摩托呢?
坏了,在修理铺。雄哥只顾上楼梯,连头也不回,看样子很疲倦。
过几天,有几个人问上门来,是地下赌场的人。他们说雄哥借了他们的码,是过来讨钱的。原来,雄哥的摩托车也输了,还借了他们的八千块。那些赌场放码人的凶残,外婆早有耳闻。她也不敢多说,只是哀求能宽限些时日。那些人倒是很能通融,说三天后再来,便走了,也没怎么放肆。
外婆不敢声张,只是抓起电话,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诉。电话那头的舅舅肯定火了,声音很大,我在一旁听得清楚:跟他讲,再有下次,我不管了,就当没这个畜生!
事情好歹算过去了。
雄哥在床上躺了两天,懒得起来。外婆把饭菜端到他的床头,宽慰他,下次别再犯糊涂就行了。外公说,若这八千块能买个教训倒也值了。
然而,当外婆卖完谷子,钱还来不及点清,雄哥起来了,一张口就是两千。外公大怒,说什么就是老命不要了也不给。雄哥才不理他,摔门而走。一会儿,他找到我,带我去他的房间,拿出一把大剪刀,很悲哀地说,在这个家里谁都不管我,我活着没意思。
他脸上的表情让我很害怕,我便赶紧找来外婆。外婆上前一把抱住他,哽咽起来,连忙从口袋里掏出红红的票子给他。
雄哥如愿以尝地走了,外婆却对我声色俱厉:谁也不能说!
仰望她那深陷的双眼,我很受委屈,还是点了点头。
七月半了,天凉下来了,人们也开始闲情了。晚季水稻在稻田里的长势喜人,早稻田里的谷子又大丰收了,况且雄哥也变得安分了。所以,外婆整天都乐得合不拢嘴,麻将也打得勤很多。
我知道,这会儿肯定又在六婶家搓上了。 六婶门前的走廊里,有几个妇女正站在那里闲扯。我走过去,听见她们在说谁家的媳妇在外做鸡赚了很多钱。
我问,做什么鸡?
小孩子懂个啥,问那么多!她们大笑。我有些不乐意,嘟嘟囔囔的呆在一边。
一个胖得像石磙一样的妇女说,那样的钱不干净,再多也不稀罕。
不稀罕?让你去做人家才不稀罕呢!站在一旁的毛脸突然发话了。胖女人有些愠怒,伸手去掐他。他们便扭扯起来,你一下我一下的。我觉得无聊,就进了六婶的屋里。屋里乱哄哄的,一桌麻将,一桌斗地主,牌桌四周又围了许多看热闹的人。外婆正坐在麻将桌前,眼睛死死地盯着麻将,微瘪的嘴时不时地捏几下,一副两耳不闻窗外事、此心在麻将上的表情。我没有过去,她老是怕我在她打牌时要钱。她说,会背手气的。
斗地主的桌边,邢老太抱着她的曾孙在打盹。那小毛毛长得着实可爱,才几个月,圆圆的粉脸,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我过去逗他,他就笑。邢老太不过六十多岁便见了曾孙,人们都说她有福气。她孙子才十八岁,去年带了个外省的女孩回来,年初生了这么个小东西,还没结婚哩。
毛脸不知什么时候也进来了,见我在逗那孩子,便问我,你晓得他叫你什么吗?
这个问题我从来就没想过,一时弄不清,正在挠头皮。旁边有人起哄,说什么你要是说对了,买根棒棒冰给你。我很尴尬,还是外婆在那边给我解了围。
看牌的人于是又把话题扯到我的身上,说我像个读书的样子,将来定能考上大学,有出息。毛脸不服了:上大学就有出息?能找到工作就算不错!电视上放的,深圳汕头那边的救助站里,每天都要救助几十个走投无路的大学生。
是的,是的,我也看过这新闻。马上有人附和。
毛脸来了精神:上大学有个吊用!父母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把钱都掐出脓掐出血来,到头还不是劳命伤财!不如早点学个手艺实在。你看,现在许多一家子都在外打工挣钱的,那日子过得多舒坦多光鲜……
六婶听得脸色有些挂不住,因为她儿子正好在上大学,便插了一句:那也要看养儿争不争气,要是像……她看了外婆一眼,咽了后面的话,招呼买东西的人去了。我知道她又想拿雄哥来说事,关于雄哥的话题我听多了,那些人常常避开外公外婆,说三道四。
天暗了下来,起风了,有微微的凉意。我看见外公扛着锄头从六婶门前经过。他也看见我,便喊我回去。
六婶小店里的人也渐渐地散了。
我和外公刚刚到家,外婆也回来了。他们在厨房里嘀咕了几句,然后外公抱了一捆稻草,喊我端来那堆满白包的筛子。筛子里还有一挂鞭炮、三根香和一些零散的冥纸。
在屋后,外公散开稻草,叫我把白包摆放在稻草上,下面还要垫一张冥纸,说是脚夫钱。我想,那应该相当于阳间的邮资吧。他还说,这仪式原本很繁琐,要摆香案备菜肴的,现在旧事新办,都省了。
白包全部摆好后,外公走到上风边点了火,一阵浓烟过后,便听得毕毕剥剥的声响;再看那些白包,有的已被烧暴,露出里面的冥纸来,倒真的像一扎扎整齐的票子。热浪里,纸灰和草末灰在飞舞,仿佛一只只翩翩的蝴蝶和乱窜的蚊蝇。
外公拿起三根香,点燃,插在地上,放了鞭炮,然后对着香火很虔诚地跪拜。
看着那堆烧得正旺的火,我突然想起,据说把筛子放在眼前,透过筛孔能看到鬼抢白包。许多年,我一直想看,外公老是不让。现在,趁他跪拜还没爬起之际,我拿了筛子望了过去——烟依然是烟,火依然是火,纸灰依然在飞,草末灰依然在舞……还有,还有不远处有一辆面的刚刚停下,雄哥正从车里走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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