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月桥头

青龙山公园

1941年农历7月11日夜，18岁的姥姥站在桥边的石榴树下，忐忑不安地等待我姥爷的到来。半圆的月亮挂在天边，照见桥上三个古朴苍劲的大字：湛月桥。4年前修建此桥时，经县中学校长力荐、县长批准，姥爷手书的这三个魏体字出现在桥上。那时，姥爷年仅15岁。每次经过桥头，姥姥都要对姥爷的书法作品欣赏一番，而那天她无心瞟一眼，她在等待姥爷带给她不可知的未来。
在那个姥姥终生铭记的夜晚，她背着姥爷交给她的包裹，抱着我的母亲李易慈，趁着朦胧的月色赶往李家庄。晨曦初现时分，姥爷的父母打开大门，看见她一脸倦色站在门口，禁不住大吃一惊。姥爷的父亲连吸两袋烟都没吭一声，姥爷的母亲盯着她发了好一阵呆。许久，姥姥才得以进入李家的大门。
早饭时分，姥姥到来的消息传遍了村庄。大家心怀各异地去看我姥爷从天而降的媳妇和女儿。姥姥身着光鲜的旗袍，在阳光的照耀下光彩照人。大家当面赞叹姥姥一番，背后悄悄地议论：新学堂培养出来的女人好生了得，一双大脚暂且不说，没结婚就把孩子生下来了……
中元节后第十天，姥爷的父亲去城里卖红苕回来，哆哆嗦嗦地对姥姥说，昨晚游击队攻占县城，把鬼子和汉奸打跑了；可是没人见到李铁啊！李铁就是我的姥爷。我姥姥后来对我说，你姥爷是汉奸，肯定跟着鬼子跑了。可是，姥姥没有跑，她一直呆在李家庄。她相信，姥爷终有一日会回来。
姥姥家住湛月桥的东头，她的父母在外地经商，1937年秋就没了音讯。她和奶奶一起生活，日本鬼子占领县城前几天中断了学业。15岁的姥姥站在湛月桥边的石榴树下，拉着姥爷的衣袖说，我好害怕！害怕极了……姥爷一脸茫然地望着她，没有说一句话。在他们身后，火红的石榴花依然如往年一样热烈开放，它们不知亡国之痛。
姥姥终于在30岁那年等来了姥爷的消息：一张革命烈士家属证书。民政部门的人告诉姥姥，姥爷是中共地下党员，在营救被关押的同志时，因叛徒周贵告密而被捕，于1941年夏惨遭杀害。烈士家属证书在姥姥手中滑落，随风飘荡……姥姥不相信别人的话，她来到湛月桥头，点燃了烈士家属证书。李铁绝对没有死！姥姥坚信自己的判断，每年都要去湛月桥头，背靠枝叶扶疏的石榴树，眯着眼睛鉴赏姥爷的手墨……
许多年以后，姥姥对我说，你的姥爷是汉奸，曾和鬼子一起火烧易家庄，肯定随鬼子跑了……对我说姥爷是汉奸的，除了姥姥，还有王兵。他是从台湾回乡的一位国军老兵的孙子。有一天，他在祖父的遗物中发现一本诗集，扉页上写有“雅正”字样。在一首诗的注释中写道：共匪李铁被俘后供出同伙，翌日（中元节）凌晨枪杀于湛月桥头，沉尸于桥下湖底。看到这里，我浑身颤抖，眼前发黑……
姥姥已是90高龄的人，要不要告诉她呢？我在犹豫很久之后，将诗集上的作者像给她看。这是周贵啊！姥姥一眼认出了他，他是你姥爷的同学，额头上有两个肉瘤。姥姥想了想又说，据说就是他害死了你姥爷……
遵照姥姥的吩咐，我驾车送她来到湛月桥头，祭奠牺牲多年的姥爷。母亲李易慈伴随在姥姥身边，不敢稍离左右。这是我们第一次祭奠姥爷，因为在此之前，姥姥一直不确定姥爷是否牺牲，或者说不愿意相信姥爷已经牺牲。望着姥爷留下的三个魏体字，姥姥热泪涌出，随风飘落，一如破碎的流年……
我问县党史办张主任，我姥爷究竟是革命烈士，还是汉奸呢？对我的发问，张主任感到万分惊讶。我带着党史办出具的证明，星夜赶往省档案馆。我要在姥姥的有生之年告诉她，姥爷究竟是怎样一个人。查阅了发黄的资料，我找到了关于姥爷的记载。姥爷秘密联系的上线是方四海，下线是女革命者易竹，易竹的下线是周贵。
方四海是谁？易竹又是谁？他们的情况怎样呢？他们被姥爷出卖了吗？党史办张主任查阅了县志后，非常明确地告诉我，方四海1951年牺牲于剿匪战斗中，葬于县革命烈士陵园。关于易竹的记载极为简略，她于1941年春被捕。张主任想了想，严肃地对我说，既然上线方四海牺牲于建国之后，下线易竹又早于他几个月被捕，说明你姥爷没有出卖同志！
那女革命烈士易竹又是谁呢？她的情况怎么样呢？我问了姥姥无数遍。她总是说，以后告诉你吧！姥姥究竟是知道，还是不知道呢？90岁之后，她的身体状况每况愈下，我真担心哪一天突然听不到她说话了；那易竹烈士的情况，就永远地不为人知了。可是姥姥那么倔强，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又是石榴花开的时节，我兄弟三人抬着姥姥来到湛月桥头。姥姥对我说，这怕是我最后一次祭奠你姥爷了，本想等到中元节那天来，就怕我等不到那一天了……姥姥躺在竹椅里，神情安详地凝视着桥上“湛月桥”三个大字。我点燃黄裱纸，纸灰顿时化着蝶群，越过姥姥头顶，飞向生机勃勃的石榴树……
我又问起易竹烈士的情况。姥姥吃力地说，本想中元节那天告诉你，就怕我等不到那一天了……姥姥闭上眼睛，两股清泪流出，在苍老的脸上蜿蜒。许久，姥姥睁开眼睛，对我母亲说，李易慈……我的女儿……你不姓李，以后就叫易慈……说完，脸朝向湛月桥下，又闭上了眼睛。她的脸上绽开了笑容，像一朵石榴花盛开在五月的清风里……
此时此刻，我知道姥爷的英魂已越过万水千山，悄无声息地来到了湛月桥。在热烈开放的石榴花下，他一定会搂着姥姥的双肩，信誓旦旦地对她说出迟到了77年的话：别怕！我会保护你一辈子……或许就在今天，英俊潇洒的姥爷，19岁的姥爷，会在湛月桥头迎娶他饱经风霜而忠贞不渝的91岁新娘……

k63025092

易竹是姥姥的名字么？

金湖湛月

k63025092 发表于 2014-7-21 09:20
易竹是姥姥的名字么？

很感人。
姥姥一生未嫁，替易竹和李铁养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