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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飞翔鸟的天空 于 2014-8-22 23:12 编辑
清秀的汉江水从陕西的宁强出发,一路烟波浩渺,且歌且行,于江汉平原的腹地汉川拐了一个弯,斜斜地在九省通衢的武汉黄鹤楼脚下,注入了滚滚东流的长江。
不像黄土高原的厚重,江汉平原的薄土不长巍峨的高山大岳,不埋九五自尊的帝王之陵,不蜿蜒凸凹陡峭的丘地,不流雄浑壮观的黄河水;平旷的原野哼不出悠悠的信天游,一马平川的土地唱不出厚重的秦腔!也不像江南的玲珑秀美,它没有百里长堤的莺歌燕舞,没有锦绣园林的九曲回环,它不出江南多情的才子,倚依依翠柳,看绿女红楼,但是,这块清秀的土地却盛产弯弯曲曲的流水,坦坦荡荡的湖泊,葳蕤茂盛的芦荡,亭亭玉立的莲叶!长长数千年,有屈原在这片土地上行吟,李白在安陆常驻,编钟在随国敲响,有源远流长的楚文化在这里绵延千年!
我出生的乡村没有这么幸运,它虽然与省会武汉接壤,但没有沾染上大武汉繁芜的历史,它虽然与安陆交边,却没有沾染上李白的仙气,那是一片老老实实的土地,老老实实的土地上,生长的老老实实的水稻、小麦、棉花,老老实实的土地上,唯一能在这一僻壤上传承和兴盛的艺术,只有旧时的善书!
农历七月初,金黄的稻子刚刚上了谷仓,地里的小麦刚刚收割,这时,善书艺人就来到了村子里,他们在村子的小学里,搭起了方台,扯起了红色的布幔,在方台的两边,贴上了红红火火的对联。不仅如此,方台的中间也被装扮一新,红色的幕布正中,贴上了一张红纸,红纸上,写着大大的“天地军师亲”几个大字,有时,是贴上毛泽东的画像或者是观音如来的画像,台上,摆上了一张方桌,桌上盖红布,一派喜气洋洋的气象!善书艺人会自造气氛,还没开演声先至,他们会拿起一面响锣,在说书台上“咚咚咚”敲响起来,顿时,整个村子都被这锣声搅动了,小孩子耳尖,首先听到锣声,就屁颠屁颠地往家里跑,告诉正在唠嗑的爷爷奶奶;唠嗑的爷爷奶奶停住了唠嗑,敲响隔壁家大爷的门;隔壁家的大爷气喘吁吁地跑到村口,向邻村菜地里浇水的老活计通风报信,老伙计放下浇了半桶的水,咕咚咕咚地往家跑。不一会儿,四乡八邻差不多都知道:这儿,要说善书了!
原本空空的村小操场,不到半个时辰,就冒出了黑压压的一群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坐在小木凳上的,扶着锄头靠着边站的,爬到树上搭起凉棚张望的,把草帽儿垫在地上坐着的,把家里的桌子搬来在上面摞上凳霸看台的……这些人也有千种姿势,千种姿态:坐在板凳上的老汉,翘首望着说书台,说书人没来,自己倒先依依呀呀地说起自己熟悉的书段来;翘起二郎腿大叔,使劲扭着脖颈,望着红色的书台,好像里面会随时随地冒出某样神秘的物事,叼着纸烟的青年,手指上夹着一根纸烟卷,眯缝着眼睛,仰起头吞云吐雾的享受着;攀上树的孩童,眼睛里放着光,一手扶着一根粗粗的树丫,伸长着脖子,往说书台上瞅……
犹抱琵琶半遮面,千呼万唤始出来!空荡荡的说书台上,终于钻出了一个人影,顿时,千百的姿势,变为了同一个姿势,伸长了脖子,抬起了头;千百投向不同地方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同一处——红艳艳的说书台!说书艺人却没有开讲说书,而是拿起一面锣,围着说书台,四面敲了起来,咚咚咚的锣声,震得大家耳朵发麻!锣鼓声过后,说书人将锣鼓放置一边,走到台子前面,然后来了一段长长的开场白:父老乡亲们,大叔大爷们,大婶奶奶们,今天,佳日良辰,我们借宝地一用……其实,这说书人只是一个小角,只能算说书前的跑堂,真正的说书人在开场白之后才郑重登场!又是一阵锣声,说书人真正登台了,台下,所有的人屏住了呼吸,支起了脖子,瞪圆了眼睛,上台上瞧去:说书人迈着方步走上台来!一共三人,鱼贯而出,中间的身着青色长衫,左手,拿着一截黑色惊堂木,右手,摇着一桃木纸扇,边上的两人,甚者藏青色长衫,也一样手摇纸扇,三人来到台的前面的正中,收扇,并腿,整衫,来了个90度的鞠躬!顿时,掌声雷动,几乎把那红色的帷幔掀将起来。
说书人微微颔了颔首,一齐溜地转身,背着观众,迈腿走到说书台正中的一铺着红布的方桌前的后面,又一转身,中间艺人高高举起手中的惊堂木,向面前的方桌拍去,只听的“啪”的一声脆响,由说书台向空中散开,向黑压压的观众迸散开来!台下的观众打了个激灵,正襟危坐,竖起耳朵,可是没听着说书人洪亮的声音,相反,一阵袅袅的哭声从说书台上,直向自己的耳朵里钻来——“哎呀呀,我的个娘亲嘞……”听的人顿时被这悲凉的哭腔拉了过去,一下子坠入到愁闷的冰窟里去了,自觉心尖儿发颤,鼻尖儿发酸,内心儿自觉被什么堵住,有一点什么东西掏一下,才痛快,才舒坦。说书人吊足观众胃口,才缓缓讲故事情节道来,说正书的人舌口生花,该急的时候,词句如粒粒珠玉,嘭嘭作响,掷地有声;该缓的时候口吐莲花,如闲庭信步,不疾不徐;声音高昂之时,如冲天鸿雁,急弦如飞;声音低回之时,如流水潺潺,曲回婉转。边上的两人也个担其职,有作答的,如相声中捧哏,如主讲之人提问设答,他就回答呼应,如主讲之人讲一个上句,他对应一个下句,或在其中唱上两句;有扮演角色的,如遇情节需要,或作妇人之状,搔首弄眉,或作彪形大汉,猛然怒喝,或哭哭啼啼,唱唱笑笑,惟妙惟肖,不一而足!
台下的老人看痴了,看迷了。台上的人高兴,他也跟着眉飞色舞,眼角生花;台上的人悲戚,他也不由自主地眉宇低沉,眼圈泛红;台上的人依依呀呀地哭泣,他也跟着掏出了手帕,擦拭眼角滑落的眼泪;台上的人愤怒,他也青筋暴露,眼中冒火,拳头紧握。年轻的妇女掏出瓜子往嘴中送,听到精彩之处,竟把手伸过了,白花花的牙齿落在了粉嫩嫩的手指之上;小孩子虽然心不在焉,但听到紧要之处,却也是拿一双圆不溜秋的眼睛瞪在台面上,看着说书人手舞足蹈,自己也情不自禁摇头晃脑起来,却忘记了自己站在高处的树杈之间,“哎呀”一声从树上掉落下来,爬起来,拍了拍自己屁股上的灰,没事似的,去寻善书场上的小吃或者坐在一旁听善书去了!
这样的善书,会一直说上三天,这三天,整个村子就像过节似的,男女老少,欢天喜地,见到面,一个个慈眉善目,和气一团,老的碰到尊的,会捎带上一句:您老越来越活越精神了!小的遇到长的,会问候一句:您老吃饭了么?你帮我带一个木凳,我帮你占个位置,老的携幼,小的扶老,一派和谐团结!村子里,少了老人家的“上大人 孔乙己”玩纸牌数斤数的声音,少了邻居之间扯皮打架的声音,甚至连狗们、猫们,都乖乖地围着说书场子,趴在地上的趴在地上,爬在树上的爬在树上,不出声儿,也听着这说书人说着书,唱着歌,哭着、笑着……
奶奶是个善书迷,每到讲善书的时候,无论多远,她都呼朋引伴,迈着自己的小脚儿,四处赶场,宛如现在的超级歌迷,奶奶现在还健在,我曾经问她:您为什么那么喜欢善书?奶奶也说不上个道道,只是用她那已经苍老和含混的声音告诉我们:你们呀!要多听听,里面,告诉你们怎样为善呢!或许,善书之所以称之为善书,就是这个缘由吧!
九省通衢的湖北有一个另一个别称——千湖之省,大大小小的湖泊,或圆或方,或狭长或宽广,或烟波渺渺,或清光漾漾,滋养着一方土地,一方乡民。千湖之省的最大的湖——刁汊湖,却生根发源于故土之上,老子云: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动善时。夫唯不争,故无尤。这样说来,近水的故土,出善书,悠悠汉江养“善书”,也有一番说辞了!
善书,传播的是与人为善的文化,宣扬的是为人处事的原则,那些听善书的故乡人,也墨守着与人为善的原则,行走在旧时的乡村之间。只是,花相似,人不同,故乡的江汉平原,随着听善书人的故去,说善书的后继乏人,故乡这一古老的艺术逐渐走向式微,甚至衰败。现在,没有多少人能愿意坐在那用心凝听善书,而我却时常怀念那听善书的日子,我想:现代人是该好好听听善书了!(周世恩)
(注:因听善书是童年旧事,很多说书的程序、场景有待考证,难免有错漏之处,希有缘之人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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