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那些人，那些事——姑奶奶是个“女汉子”

唐科智

那些年，那些人，那些事

姑奶奶是个“女汉子”

“吱—呀—”，那扇笨重的黑漆漆的木头门被推开。“姑奶奶！姑奶奶！”我大声喊着，却没人应声。我径直走进里屋。床上慢慢坐起来个人，“姑奶奶，是我啊，我是小毛啊！”她目不转睛盯着我，双目无神，指着我声嘶力竭：“你哪个啊？你到底哪个啊？你吓死我了！你进来干么事啊？快滚出去！快滚出去！我叫联防队来啊！”

她，就是我外公的大妹妹，我叫她大姑奶奶。外公已过世好些年，她却仍活着，今年大概也有90多岁了。听父母说，姑奶奶可是个极厉害、骂人像喝水的角色，别的小孩都怕她，因为她长着一对三角眼，还有一副扫帚眉。我却极喜欢到她家去，不但因为她特别疼我，而且她烧的饭菜真得好吃，在她家，我能吃到大户人家才会有的美味，这对时常饥肠辘辘的我来说，简直是神仙般的享受。我每次去，姑奶奶都会亲自下厨，烧一桌子好菜，然后就躺在摇椅上，打着蒲扇，一边心满意足地看着我狼吞虎咽，一边提醒我：“莫要急唦，慢点呷，莫要呷抢饭，伢们咧。”

在我记忆中，我到姑奶奶家去，她总是孤单单一个人。后来听母亲说，民国卅六年，姑奶奶是被明媒正娶过的。丈夫是华中野战军的，刚入过洞房，就上了前线。直到全国解放后，夫妻俩才团聚。安定的日子还不满一年，丈夫又开赴朝鲜，这就断了音讯。十月怀胎，好不容易生下的孩子，三个月晚上突然打摆子，在抱往卫生院的路上，小脸涨得紫红，喘不过来气，人就慢慢不行了。

朝鲜战争打完了，姑奶奶每个月都要到县人武部，打听丈夫的消息。机关干部每次都推脱，说人失踪哒，没办法查。后来问烦了，就直接说：“人没光荣，肯定当逃兵哒，还查么子查？”她勃然变色，指着人家鼻孔骂：“你姆妈个X！吃着皇粮，不干人事！娘老子的男人，娘老子不晓得？他哪是个怕死的？娘老子当初就不跟他！”

她常对母亲讲：“七斤（姑爹爹的小名）啦，肯定被美国鬼子抓得哒，但是美国鬼子肯定要睡瞌睡的啊，肯定有一天他会跑回来的。”所以她一辈子都守在村里，没有出去过半步。在漫长的等候的日子里，她贩过水果，卖过鸡鸭，走村串户兜售过针头线脑，后来又在村头公路边，搭了个席棚子，炸油馃子（油条）、金粿条（糯米粉做的一种油炸食品），炕汽水粑粑（类似于发糕，但是煎非蒸），下早堂面（老家人们早上常吃的一种面条）。生意忙不过来的时候，她就叫母亲过去帮忙。

用早点摊子攒下的钱，姑奶奶起了村里第一幢两层小楼，那还是八十年代，我上小学的时候。所以村里人都羡慕和佩服得不得了，村里头女的跟他男的吵架，女的逼急了，都会拿姑奶奶说事：“日你先人！大不了离婚！跟你个穷鬼，瞎哒我的眼，看不得娥子奶奶（姑奶奶叫月娥）没男的，也不过得好不得？”

在小楼的一层，她开了个小餐馆，早晨卖早点，中午晚上卖饭食，她好像永远在忙乎着，不知道累。她常跟村里人咵白（闲聊）：“我等着七斤回来咧，他打了一辈子仗，没好好歇一天，我把屋里头搞得好好的，他回来就享福咧。”村里人哪个不知道真相，只不过闷头不讲罢了。

姑奶奶是个有钱人，正因为这样，她每天都说有人要害她。隔三差五的，她都会叫母亲夜里过去陪她。有一天半夜，母亲迷迷糊糊听到姑奶奶在喊：“哪个？找死啊！”“嗖”一声，什么东西飞过去，把窗玻璃砸得粉碎，惊醒了母亲。母亲下床拉亮灯，看到窗户边玻璃碎了一地，地上还躺着把三尺来长的西瓜刀，都卷了刃。姑奶奶站在窗前，喋喋不休地骂着：“你姆妈个X！羞了先人！敢偷娘老子的东西，出门让车子撞得四分五裂的！”母亲一直觉得枕头咯得慌，原来是把这么长的西瓜刀。每天临睡前，姑奶奶都会在枕头下藏把西瓜刀，她说这样才能安心睡着。这事把母亲吓得够呛，任姑奶奶怎么求她，她再也不敢陪床了。

姑奶奶烧菜的好手艺，在十里八村都出了名。村里干部每次都到馆子里吃喝，吃完当然打白条。有一次，她拿着一大把白条到村委会要钱，村主任翻脸不认账：“你清白不清白？这是某某副主任签的字，他人已经调走哒，你去找他要吧。”她二话不说，先把办公桌掀了个底朝天。开水瓶顺势一倒，整个对村主任的膀子流下去，把他烫得哭爹喊娘。她径直回家，跟母亲说她大概要去县里几天，卷张草席就走了。没出两三天，姑奶奶就回来了，跟她一起的，还有个戴眼镜、大干部模样的人。两个人一起到村委会，大干部拍了桌子，姑奶奶终于得了款子。村里人莫名惊诧，追问她么样把钱要到的。她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不无得意地当众宣扬：“娘老子在县太爷楼里困了两天席子，掀了三张桌子，砸了五钵花盆子，把他们都搞怕哒！”

九几年的时候，姑奶奶70多岁了，就在自家小楼里开了家旅社。好多人慕名过来，要吃她炸的油馃子，炕的汽水粑粑，还有炒菜。她说：“老哒，搞了一辈子哒，手开始抖哒，把不住勺子哒。你们要顾及（照顾）我，就到店子里歇一哈。”冬天，每天天刚蒙蒙亮，她就起来烧柴火煮热水，她说要让住店的客好好洗个热水脸，那倒好的一盆盆冒着热气的洗脸水，不知道温暖过多少过客的心。

现在的姑奶奶，旅社已经盘出去了。她佝偻着背，牙掉光了，腮帮子整个都陷了进去，皱纹深深刻在脸上和手上，人瘦得像根缩了水的干柴火。最要命的是，她得了阿尔茨海默病，就是老年痴呆，就连母亲和我都认不得了。她整天念着的，就是他的七斤。去年冬天，村里修路，拆迁队浩浩荡荡开进去，要扒了她的老屋。她拄着拐棍，迎着寒风，挡在推土机前面，开始破口大骂，骂村主任，从他爷爷的爷爷的爷爷开始骂起，直骂尽他的祖孙十八代。“挖了你家祖坟哒？哪个敢拆娘老子的屋子，娘老子化成灰，到阴曹地府，都要咒你家先人！……”就连拆迁的工人都说：“服了这老妈子（老太婆）了，太能骂了，哪么像90多岁的人咧？”

母亲告诉我，姑奶奶经常在老屋前自言自语：“七斤啦，你到底耸（什么）时候回来咧？你还不回来，我就要先走哒。我跟你守着这老屋子，是怕老屋子拆了，你回来哒，找不到门咧。你快点回来啦，要不我先走哒，你么样办咧？……”还听外公讲过：“你大姑奶奶啊，莫看现在像恶婆娘咧，吓人得很，姑娘伢的时候，她话都跟别个说不得几句就脸红，害羞得很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