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厚黄
周厚黄是金狮沟下冲人,大约生于上世纪二十年代初。个子不算高,但也不很矮。我从孩提时见到他,是蔫搭搭的样子,似乎一直没变。鼻子经常“孔、孔”算是向人打招呼。他言语少,甚至有些木讷。因家境不错,自幼饱读诗书,四书、五经、《春秋》、《左传》都读完了,过去叫十年长学吧,书读到这个份上,完全可以进京赶考,可惜,年代生错了。他儿子周发元跟我同学,小时候曾到他家住过一晚上,所以了解一些他的往事。 周先生记忆力非凡,达到了过目不忘的程度。其骈体文写得相当漂亮,尤其八股文,引经据典,文采斐然。曾看过他的文章,是论述先秦文化的演化过程议论文,其思想性和艺术性都有很深造诣,可惜文革时期之一炬。 周先生值得一提的是他的书法功底,学的是柳公权,但不拘泥于柳,给我印象最深的是,文革期间,牌形地这一带所有的墙壁上写的宣传标语和语录,都出自他的手笔。千佛寺的签薄,全本都是他写的。他的书法,在我看来,至少在罗田是顶级的,至今仍然无人所及。特别是楷书,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人们不禁要问,这么深厚的文化功底,政府怎么没招去做官啊?现在的年轻人,不一定不知道,他因“成份”问题而屈居乡间。 没有功名的念头,也就没了理想,他从不抱怨政府,也不跟没读书而当官的人比,只是感叹自己命运不济。一介书生,为了生存,他充分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首先学中医,其医术在乡间名声不差,中药大黄是中医的代表药物之一,人称中医为“歧黄”之术,其中的“黄”,就是指大黄,也称生军。周先生的大黄术用得非常灵活,我见过他用“大承气汤”多加二味,治疗胰腺炎,手到病除。这种方法仍然是现代医学经常借鉴中药必不可少的方剂,他用此方时,当时学术报告中并无发表。 他学会了木工,乡邻四里,做房子的工字架,厨柜、木桶、脚盆均能制作,他箍的木桶,不用上桐油就可直接使用,而且不漏水。他拜上冲彭六先生为师,学会了道士,并且保职。他还学会了竹器加工、扯面、打猎、石匠等,他总共能做八种活计,在农村,这类人算得上奇人了。 有段时间,他在千佛寺看庙,有次做庙会,他主持念皇经,收了一些功德钱,放在挎包里面,一天到晚老背在身上,他儿子开个玩笑,睡觉时将包藏匿,第二天找了很长时间没找着,只得在庙里打卦,签薄上说是家贼。这件事传为笑谈。 上世纪末,我生了一场大病,后来有所好转。母亲的意思是,要感谢神灵庇佑,必须请道士放赈济,大概是请这类神祗吃一顿吧。请神的当然只有道士了,本地首选当然是周先生了,这天晚上他带了几个同伙,在我老家中摆开阵式,在一桌丰盛的酒席旁边,敲锣打鼓,念经诵文。只见周先生,道袍加身,口中念念有词,摇头晃脑,非常认真。 老先生前几年不幸去世,记述此文,除了颂扬其精神,还有祭奠之意。
二、彭六先生 彭六先生是大家对他的尊称,也有人称六道士。他是金狮寨上冲人,跟下冲的周厚黄先生家只有一岗之隔。我家的亲戚在上冲比较多,六先生也是表亲,我应该叫他表伯。估计他应该生于上世纪初,比我父亲和周厚黄先生年龄都长一轮。 我小时候去干娘家玩,六先生家就住在干娘家隔壁。干娘家门口是一块坪,不知道是哪个发明家的杰作,从金狮沟引来一渠清水,在坪边流过,平时吃水、用水,直接从渠中汲取,非常方便。我跟干娘说,这地方好洗碗,旁边站着一个老头儿,笑着说,你这个伢,你干娘哪舍得在这洗碗啊,要留下潲水喂猪。不信你问她。我看了一下干娘,她点点头。这个老头儿,就是传说中的六先生,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前不久去上冲,干娘早就不在人间,儿孙另做新房,旧屋门口的那块坪还在,同样,那条水泥浆砌的渠沟也在,只是没有水从中流过。 六先生不修边幅,读书无数。除了书法不如周厚黄先生,其他文化功底均在周先生之上,而且周先生是他的徒弟。他个子不高,一脸始终挂着微笑,看人和蔼而亲切。他的下巴向前翘,语言表达能力不错。他在众所周知的政治氛围中度过一生,读了如此多的书,自然是“四类分子”了,每次批斗都少不了他,他总是乐呵呵地面对,也没见他对谁不满,作为乡间知识分子,其内心估计是十分痛苦的。书读到一定程度,其修养性,远不是我这等人可以想象的。他的内心世界并无半点语言文字留下,只能靠推测了。 六先生信奉道教,并终以身体力行。他自称为张道陵弟子,崇拜老聃。我只听说他道行很高,但高到什么程度,只亲眼见过两次。不妨说来,让大家分辨。 我家表姊,因在武汉参加工作后,为个人感情之事,患有严重的精神病,久治不痊,我家姑妈十分焦急,带她回老家,请了六先生,我当时也在现场。只见表姊张牙舞爪,一气乱叫,不得安静。六先生上前,沉住气,紧紧抓住表姊的双手,而表姊顿时蔫了,也不哭闹,从捉住她双手起,不到五分钟,表姊就打合欠,嚷着要睡觉。有大人问六先生用了什么办法让她不闹,六先生说他“打诀”了。所谓“打诀”,也称“托诀”,我猜测可能是道教驱魔赶鬼的一种口诀吧。 有一次,垸下有位年轻人,病得不轻,农村叫犯了神祗。大人们请来六先生,他说要一只活公鸡,以公鸡血镇住灵邪。他们找来一只大芦花公鸡,交给六先生,只见六先生,屏住呼息,将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并拢,不断在空中飞舞,突然,手起之处,只见公鸡头赫然掉在地上,一缕热血,放在碗中。从这件事中看到,其他应该是迷信之术,但用两个指头,剁掉鸡头却是事实,如果没有十足的功力,鸡颈不是那么容易剁下来的。这两件事是我亲眼所见,至于其他的传说,我不敢说真实与否,但六先生的名气很大是真的,在鄂豫皖边界一带享有盛名,因为经常有安徽、河南人请他去做法事。 我参加工作时,他已是七十高龄了。回家走小路,经常碰到他拄着拐棍,牵一头牛在山边吃草。放牛是对“四类分子”最好的待遇,他说从六十岁以后就“享受”了。有一次我问他,传说你“托诀”、“号符”很厉害,给我介绍一下如何。六先生笑着说,你志趣不在学艺,不应该知道这些。 后来,他讲了一个笑话,某年某日,深夜,在五里路外一家人放赈济后,往回家的山路上走着,他肩上背着法器。他走夜路从不知道什么叫怕,这次他说怕了,为什么呢?他说,走到一山弯处,突然起一阵怪风,觉得浑身打冷颤。奇怪的是他的道士箩中,有尖叫声。他用常规方法,托了诀,压不住,仍然在叫。他用最厉害的符法,仍然没镇住,吓得他道士箩也不要了,赶紧逃命。次日上午,回原地找到道士箩,心中纳闷,为何碰到如此恶鬼,却不曾伤人?后来他一笑,原来是道士箩中的一只喇叭,当时被风吹得叫。所以,他说任何符诀都不灵,我听后差不多笑翻。 六先生走了很多年,但他的很多传说,仍然在这一带耳熟能详。
三、彭楚才 我不认识彭先生,他被政府处决时,我还是个零鸡蛋,没出生。 后来断断续续地听上冲的亲戚们介绍,略有了解。他早年毕业于武昌师范,后参加国民党,一直从军,官至上校军衔,鄂东游击司令部参谋长,鄂东游击司令是著名的国民党土匪头子陈新民。我在想,一个读书人,最后为何跟土匪搅在一起?后来从解放军的一位将军那里找到了答案。 南京半山园,住的都是南京军区和空军的一些老领导,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我接到一封来自这里的信,写信人是原二野六纵某团长尹平将军。他在信中回顾了一些大别山战斗的往事,还重点讲了他们团活捉彭楚才的经过。 二野六纵,是刘邓大军的主力部队,六纵司令员是大名鼎鼎的王近山将军。1947年二野千里跃进大别山,六纵是二野的核心部队,由当时的政委杜义德将军率领,进驻罗田、英山、金寨、霍山等地,即进入大别山腹地的就是六纵。所谓纵队,是我军解放战争时期的编制单位,相当于军级,后来的纵队一级都改称军。 尹将军当时是六纵的团长,接到任务,就是要消灭以陈新民为首的鄂东游击司令部及其配属约2000人的残匪。尹将军先在九资河一带活动,首先是发动群众,搞土地改革,召开座谈会,举报陈新民的藏匿之处。没过多久,有线报,陈新民躲在九资河一座高山上,尹平带领一个团,外加一个加强营,对这座山实行了包围,经过七天的坚守,战斗十分激烈,终于在一个山洞里将陈新民抓获。 在清点俘虏时,并没有发现参谋长彭楚才。 而上级要求,宁可不捉陈新民,也要将彭楚才抓住。因为彭楚才是陈新民的主心骨,是思想核心,所有一切行动,均出自彭楚才的谋划。经验丰富的尹将军,在下山的途中,发现有个大垸子,觉得十分可疑,因为打仗结束后,并未见老百姓回家。于是,他下令围住这个垸子,挨家挨户地搜索,整个晚上都没有找到彭楚才。他们打算在这垸子宿营,第二天清晨赶到九资河。 如果尹将军连夜下山了,彭楚才可能逃过一劫,但他不走运,尹将军决定留下。第二天一早,再次开始了搜查。有位营长在一户老百姓家中,看到房间里,有一张床,床头还放着一只马桶。上面睡着一个老人,满脸都是黑的。营长将被条揭开,老人哼哼呀呀地说病得很厉害。这位营长很细心,找来一条毛巾,将老人的脸抹干净,只见一个白面书生躺在床上,他大喊一声:彭楚才!对方惊恐地答应了一声,后经确认,他就是彭楚才。 后来,部队将陈新民和彭楚才在罗田县大河坪开大会公审,然后枪毙了。 彭楚才为什么会到国民党地方部队(土匪队部队)任职呢?尹将军说,彭楚才原在正规部队当副官,国民党这支部队,被我军消灭后,因彭和故乡情结很浓厚,又想回家照顾老娘,所以回到鄂东了,这边又没有国民党其他正规部队,只好屈就陈新民的匪军部队。 彭先生娶了一位杜姓武汉女子结婚,生有一女,嫁本镇长林岗村,还有后人。杜夫人本世纪初才去世,终身未再嫁,一直跟女儿生活。
四、周德云 金狮寨脚下,除了上冲,下冲,还有一个垸落,叫新屋,至于为什么叫新屋,本人没有考究,大概也考证不出什么东西。 新屋有位老人,名叫周德云,跟我家是亲戚。2011年春节,在牌形地街上,原办事处院子里,摆了一张长条桌子,上面挤满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几十人,干什么呢,想必大家都知道,是在摇骰子赌博。平时不敢玩,怕派出所抓赌。过年这几天,派出所的人不管,所以就有了这一幕。 我看到有位年龄最大的老人周德云,已经九十高龄,我叫他姑爷。他正站在桌子边押宝。我喊他,他唔了一声,看都不看我一眼,继续下注。中午吃饭时,赌博暂时结束,我问他输赢如何?他说输了一千多。我说你哪来钱输啊,再说你年龄大,搞不赢年轻人,不要赌博了。他笑着说,我一生没有别的爱好,就是好赌。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啊。 吃饭的时候,他跟我说,这些年轻人,赌博都是小打小闹,想当年,我赌博赌得昏天黑地,玩得就是心跳。他跟我说起了往事。 他佝偻着身子,两眼昏花,不时流出清涩的眼泪,我知道老人有沙眼。他平时在家还放三头牛,如果在陌生人眼里,他就是那辛劳一生的老农形象。他说他坐不住,一坐,脚板就冒水,因此而自嘲:生就了贱八字。他那粗大的手指头,灵巧地数着人民币,叹口气,说道,又输了。他说话口齿还算明白,平时不闻家事,只管放牛,又聋、又喘气。如果有谁提到赌博,他就眉飞色舞,精神立即就来了。 他说他这一生大赌了四次,三输一赢。 第一次在河南赌博。民国三十一年,他跟牌形地几个伙计一道,去商城县贩猪。他说挑的是现大洋,一个挑子。买了一百二十头猪,正在往牌形地赶。走到南溪(今金寨县南溪镇),有家旅店开了赌场,他心就痒了,说身上还有几十个大洋,去赌一把。开始还小赢,同行伙计说,快收手,还来得及,他不信邪,结果,一百五十头生猪,全部输掉。一千块大洋一夜之间没了。换算成现在的币值,约三至四十万元。在当时也算大手笔了。 回家后,逃不了一顿好打。他家是地主,这点钱还可以输得起。 第二次是在牌形地赌博。当时的牌形地是小商埠,九资河下山的物资,基本是通过牌形地放竹排出巴河至武汉,那时比现在热闹。这天,有五个武汉来的客商买皮油,他提议先赌一把再谈生意,武汉人也有兴趣。于是,当晚就开赌。他贩卖的五十个皮油全部输了。皮油,就是乌桕籽上面结的那层白色的油,加工后放在大木桶里凝聚成圆形油体,是制造肥皂的主要化工原料。一个皮油就是一百斤,而且是十六两制的大枰。解放后六十年代的皮油价格,大概是新枰每市斤一元二角,每个皮油约一百六十斤。就是说,他一晚上输了八千斤皮油,相当于现在的人民币约二十万元。那时的鸡蛋只要二分钱一个,猪肉每斤五毛二,米是六分钱一斤。 这次输完后,他父亲气得很厉害,一病不起。 第三次是在汉口赌博。日本刚投降不久,他们一行六个人,每个人挑了一担黄丝,去汉口换货。他如法炮制,这次赌博很尽兴,一晚上赢了大洋二千块。他迅速将黄丝出手,也没进货,雇人挑回现洋。回家后,皆大欢喜,父亲还表扬了几句,病也有了起色。 第四次是在八迪河赌博。八迪河的地主多,有钱人也多。快解放了的时候,某一天,在某个地主家开了赌场,他获得消息后,带了一百大洋去赶场子。开始赢了不少,后来庄家说要跟他赌大的,各拿三百担水田作注,一赌定输赢。结果,他输了。 说到这里,他哈哈大笑,他说因祸得福啊。赢家多了三百担田,成了富甲一方的大地主,土改时枪毙了。而他家因他一赌,输了三百担,只划了个富农。他说,如果我赢了,那么枪毙的就不是他了,我今天也见不到你这些伢们。 他没有读书,只字不识,却有如此的豪迈,没有书生们的患得患失,世间留下了他爽朗的笑声。他来到这个世界上,活得潇洒,活得滋润,是我等万万不及的。 他活了九十二岁才无疾而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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