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的秋思 在秋水里泡了一天,在秋日下晒了一天。扛滚木,扎木排,一身臭汗。冰凉的河水冲一冲,狼吞虎咽吃完饭,坐在河边发呆。上身晒得发痒,下身泡得发肿,不敢在意。 高三课程结束,“文革”号令声起。学校停课,串联,造反,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翻来覆去,折腾一年多,陈再道彻底栽了,“百万雄师过大江”彻底栽了。我是宜昌地区造反派创始人之一,代表宜昌二高参加过地市造反派的各种筹备会议。后来不愿与驻军、公安对抗,转为温和的保守主义,对造反派的翻案活动不予支持,由此而得罪了后来的造反派们。在中央公开表态支持“三钢”“三新”的第二天,学校被造反派联合攻克,我便如丧家之犬,辗转逃回山区老家。胜利了的“三钢”“三新”和下面的喽罗组织忙着分果实打派仗。到处文攻武卫,战争升级到炸药包、冲锋枪、手榴弹一起上,时常有打死打伤的消息传来。 我是家里的长子,那年19岁,五个弟妹最大的14岁。纯粹的农民家庭,培养一个高中生多不容易。父亲不想我被造反派捉住,又希望儿子学得一技之长,便求生产队副业组的亲戚带我学放排。会放排的人把工钱交给队里以后,记一等劳力的工分参与分红,往往还剩下一些零用钱。我虽然像电线杆一样瘦长,却识得水性,加上父亲当生产队长,亲戚便收下我。 扎排的地点在南漳峡口,一个不大的小镇,历史上的兵家要道。河滩格外宽阔,木材站在这里安排了两支放排队伍,看谁扎得快、好。 夏季不能放排,怕洪水。秋水长天,是放排人甩开膀子大干的时候,对我来说又是多愁善感的季节。19岁的秋天,伴着一河秋水,瘦弱的身体瘦弱的心,和无边的秋思一起疯长,繁重的体力劳动也无法将其遏止。 月光像那样温柔的细纱,笼罩了四围的青山,镇子在青山的胳膊弯里沉睡。灯火如豆,闪烁明灭。秋水无边,悄然流淌,风轻浪小,细语如诉。月光在水底穿行,在浪尖上跳荡。满天星斗和几朵白云沉在水中。稻熟泥香,秋意浓郁,为漂泊书生设置了悲秋的场境。 当地有个军官,武汉卫戍区8201部队的。当时被称为“陈大麻子”的亲信部队。因为陈的栽倒,部队军官抓的抓逃的逃。他回到了家乡,时常陪妻子从河滩上走过。英俊的军官,漂亮的妻子,提心吊胆的日子,却令我羡慕。即使有一天军官去了,不再回来,我相信妻子也一定是幸福和自豪的。他们有过患难与共的岁月,有过艰难中的以沫相濡。 而我除了父母、弟妹,没有可以思念的人。连个可以写信的人也没有,天地间只有我自己。没跟任何人达成思念的共识。我有满腹的思念,只能烂在腹中。 有一次从小镇上经过,一家干净的板壁屋里,坐着一位和我年龄相仿的青年女子。她端庄,匀称,秀丽。嫣然一笑,白白的牙,椭圆的脸。我砰然心动,脸红到脖子根,赶紧调脸。忍不住又再偷看,依然媚态娇好,文雅大方。我浑身寒碜,自觉不是一个可以让外地女子动心的白马王子,只是一个孤独的浪儿、一个外乡的民工。 心被泡进水里,身影被秋风拉长,思绪被抖落满地。河滩旷远,星空无垠。头脑里尽是悲秋的词句,夹杂着女子的笑容。我好想说,我爱你,我愿天天想你的笑容,不知疲倦地干活,永远守侯着小镇。可是,没有机会出口。那不是一个可以谈情说爱的年月,我也没有谈情说爱的条件。只能在漫长的秋天里等待,等到那一天那一个人出现在眼前。 我就这样胡思乱想了一个多月,19岁的秋天被思念塞满。拼命扛木头,拼命扎排。偶然到小镇上买一些必需品,也不敢朝木屋张望。一个美好的笑容,一个异乡人的单相思,让它永远地沉在心底,等到可以象揭开陈年老酒坛盖一样谈论的时候。 一个阴沉沉的下午,我们的木排起程了。秋风满怀,我心透凉。撑器起竹篙,忍不住回头张望。木排顺流而下,小镇远了,木屋远了。泪水夺眶而出。“风啸啸兮易水寒,壮士兮一去不复返”。没有踪影的思念,我生命中的一部分,永别了。 过去三十多年了,没有旧地重游,至今无从知道曾被思念的人究竟是谁。 2004年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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