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九号女囚室

天下大平

“但这是有原因的，我不是故意的。”
“好啦，你不用多说了，你说的都只是量刑的问题，而不是要不要受到法律制裁的问题。”检察官十分的不耐烦了。
柳玉叶还想再说点什么，一时之间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柳玉叶，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没有。”
“那好，你看看这笔录，与你述说的是不是一致的，如果是你就签上你的名字，然后按上你的手印。”
又要按手印呀？柳玉叶看着那份笔录，觉得自己又被出卖了一次。但是没有办法，她只能按照他们说的办，先签上了“柳玉叶”三个字，然后按下了红红的用印。
几位检察官松了一口气，仿佛是完成一项重大的使命似的，挥挥手，俩位女警进来将柳玉叶带了出去。
柳玉叶走出老远，听到几位检察官在那里议论着：“要是所有的案件都如此容易办理就好了。”
柳玉叶不明白他们说的容易指的是什么？到底是说她录口供容易还是她这个案件本身容易呢？
回到监室，女囚们都围上来问她是啷个回事？
柳玉叶淡淡地说：“检察官录口供。”接着又说，“我没有杀人，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她落水里去了，我拉了她，可是没拉住，这能怪我吗？我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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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低着头，无数次地念叨着这几句话：“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
女囚们看着她，叹一口气，又说：“9438，你这是要过堂了。”
柳玉叶问：“过堂？过堂是啷个意思？”
女囚们笑了起来：“这个都不晓得哦？白来监狱走一趟了。”
黄梅说：“过堂是古人的说法，现在叫审判，先审后判。有没有罪都是法官说了算，而不是你自己说了算的。”
柳玉叶想：“他们会判我有罪吗？可是我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
下午是政治学习，所有囚犯都集中到小院中，按照监室为单位排好队形，然后坐在沙地上，前面一处高台上摆了一张桌子，桌子上盖了一张红布，红布上放着一个开水瓶，和一个茶杯，还有一个扩音器。
会议开始，一个女民警喊声全体起立，所有女囚都站起来，那女民警又喊唱国歌，并起了一个头，于是女囚们开始唱国歌。雄壮的国歌在女囚们唱来，只听一片娘娘腔音，十分悦耳，却少了许多悲壮之气慨。唱完，那女警示意坐下。然后开始政治学习。
首先，一个女民警讲了当前政治形势，极力赞扬在英明领袖华主席的领导之下，我国人民意气风发斗志昂扬，深入开展揭批“四人帮”活动所取得的巨大成就。
接着，一个女民警读了几篇报纸文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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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她读到最后一篇的时候，柳玉叶听得呆了，原来，那女民警读的是一篇报告文学，上面写的正是她的老公程浩然的英雄事迹，文章中还赞扬他老婆柳玉叶是个好妻子，好贤内助。
柳玉叶听到那女警念到中途哭着站起来说：“我就是柳玉叶，程浩然是我的老公！”
这戏剧性的一幕给大家都惊呆了，那女民警示意柳玉叶坐下。
柳玉叶说：“你们不相信吗？程浩然，就是你们报纸上所说的那个程浩然，他是我的老公，他真的是我的老公，我是他的老婆柳玉叶！”
“9438，不要激动，坐下！”
女民警厉声喝道。
柳玉叶还要再说，旁边几位女民警走上前来一把按住她，迫使她坐到地上。
台上继续读报，继续政治学习。
最后，一个女民警带着大家一齐喊起了口号。
“中国共产党万岁！”
“中国共产党万岁！”
“中华人民共和国万岁！”
“中华人民共和国万岁！”
“认真改造，重新做人！”
“认真改造，重新做人！”
“洗心革面，回归社会！”
“洗心革面，回归社会！”
口号喊完，各班班长带本班成员回监室继续讨论下午的政治学习内容。
九班出现了尴尬的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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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媛看着柳玉叶说：“我们学习程浩然，学习他的英雄事迹，学习柳玉叶，学习她支持老公工作的忘我精神。9438，你不如来个现身说法吧，你是怎样支持老公工作的？”
柳玉叶瞟了她一眼，摆着手说：“大姐，你不要损我了，我是囚犯，哪里会有什么现身说法，如果说有，那也只是坏的典型，不能成为学习榜样的。”
苏媛笑说：“上级要求向程浩然柳玉叶夫妇学习，这是命令，哪个敢违抗？”
柳玉叶说：“你要学习就学习，不过与我无关，你要学习的柳玉叶是程浩然的老婆，可是现在站在你们面前的不过是一个囚犯，跟你们一样的囚犯。可是我真的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
“别争了。”黄梅说，“还是大姐看着办吧。”
这样的学习对于她们来说也不过是一个形式，哪里会有什么实质的意义？苏媛让柳玉叶现身说法也不过是一句玩笑罢了。
柳玉叶想着自己将要过堂的事情，心思也没有在学习上，听凭她们在哪里发表着高论，不发一言。
学习完毕，晚饭时间到了，大家作鸟兽散，纷纷飞奔食堂而去。
柳玉叶还坐在床上想着：我怎么就成了罪犯呢？我不是故意的，我也不想害她，我怎么就成了罪犯了呢？我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
谷小米走过来拉着她的手说：“别想那么多了，9438，吃饭时间到了，去迟了就没有饭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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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玉叶看着她这般主动来与自己搭讪，便也拉着她的手说道：“你说说，我怎么可能故意推她下水呢？江水流得那么急，看看都挺吓人的，我真的不是故意推她下水的，真的不是。”
“你也不用着急，还没过堂呢？法院怎么判现在还说不定。”谷小米笑说，“自从你一进来我就感到你不是个俗人，果然我没有看错，你很了不起。”柳玉叶说：“这话从何说起呢？我也不过是个囚犯，跟你一样。可是我真的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谷小米说：“你不是想听故事吗？我跟你讲讲故事，也许你就会忘记你的烦恼的。”柳玉叶问：“好吧，你说。”谷小米想了一想说：“我先给你说说孟小康的故事吧？她以为你是记者呢，我刚进来的时候，她也以为我是记者呢？”柳玉叶说：“她想找记者干吗？难道是想说说她的故事？”
谷小米笑说：“肯定的嘛，她想记者来采访她，为她打抱不平，为她翻案呢。”柳玉叶问：“她的事情有什么特殊吗？”谷小米说：“你想不想听她的故事？想听的话我讲给你听，你听完了就知道她是不是冤枉的。”柳玉叶笑说：“好嘛，你说吧。”于是谷小米开始讲起了孟小康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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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

故事之四，孟小康。
孟小康，皖西人，出身农家，自小喜欢跳跳唱唱，小学时就在村宣传队当小演员，小学毕业后被推荐到皖西黄梅戏学校学黄梅戏，师从著名黄梅戏大师王凤霞，而王凤霞是皖西黄梅戏的开山祖师严凤英的关门弟子，尽得严氏真传。孟小康天赋甚高，学习刻苦，不到三年时间便成为学校冒尖人物，走村串户参加演出，好评如潮。
年少得志，孟小康便有些飘飘然，一切以自我为中心，恩师多次劝说，效果甚微。浸沉于成功喜悦中的青年男女哪里听得进别人的劝说？鲁迅先生曾经曾过的“捧杀”便是如此，古人王安石“伤仲永”也是对捧杀的夫奈的记录。
与孟小康一起学戏的还有一名女子孙晓梦，一名男子蔡梦生。这二人与孟小康年纪相若，演艺相仿，关系甚密，人称黄梅戏学校铁三角，拿现在的话来说就是“死党”。
青年男人关系密切往往逃不脱一个情字，这三人也不例外。孟小康与孙晓梦无一例外地爱上了蔡梦生，而蔡梦生对二人又无差别地对待。在孟小康看来，蔡梦生似乎对她好些，对孙晓梦疏远一些；而在孙晓梦看来，蔡梦生似乎也是对她好些，对孟小康疏远一些。也就是说，在孟小康和孙晓梦看来，蔡梦生都要对自己好一些，对另外一个人要疏远一些。这事儿就麻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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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小康事业虽然有成，但年纪尚轻，见识尚浅，对感情之事不甚了了，只因别人都宠爱她，遇事便要争个赢势，自己想得到的东西不达目的便不肯罢休。
孙晓梦与蔡梦生同岁，比孟小康要大了两岁。青年男女在一天思想上便截然不同，何况大了七百多天，心智各方面成熟许多自不必说，就是生理上也是有不同需求的。
孙晓梦性格阴柔，凡事不动声色，好像云南的过桥米线，看似温汤寡水，你要是冒冒然喝上一口，便会烫坏你的食道与肠胃。
蔡梦生像一株墙头之草，左右难舍，既舍不得小师妹直率坦城，也舍不得孙晓梦内敛清雅，放在旧时代，当然二美可以得兼，但现在是新社会，只能一夫一妻，蔡梦生必然要有所选择。
但是蔡梦生经常将现实与戏典混淆起来，在戏中，孟小康与孙晓梦都与他搭挡，都曾演他的一妻一妾，时而是孙晓梦演妻，那么孟小康便演妾，时而是孟小康演妻，孙晓梦便演妾；在现实中，两个女人都对他顾盼有加，他也时常揣着遐想，惹兼得二美此生足矣，但这种想法于新时代法律社会是不能相容的。
周围的人也看出他们不同寻常的关系，时常劝告三位，但此时三人正打得火热，哪里会听？
但正如所有的故事都会有结局一样，这人故事也会有结局的，这个结局却出乎三人的意料。也出乎全校舍所有人的意料。
一日，学校奉命下乡演出，演出地是一个偏远的小山村。三人都在随行之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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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连续的几天时间里，他们唱了《天仙配》、《女驸马》、《打猪草》等诸多黄梅戏代表曲目，赢得了观众的普遍欢迎。尤其是孟小康、孙晓梦、蔡梦生的三人组合更是令人叫绝。
乡下百姓都心直口快，在酒桌上看到孟小康有些黏糊蔡梦生便以为他们是一对儿，于是开玩笑说，你们二人真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对。有个镇里的小干部还说，我给你们做保媒。
孟小康当然是开心极了，蔡梦生不置可否，却看了孙晓梦一眼，孙晓梦面无表情，嘴上不着一词，脸上不着一色，仿佛这是一件与她全然不相干的事情。
这天晚上是最后一场演出，里面有一场戏，戏里有这样一个情节，蔡梦生演一个书生因状元及第便抛弃了结发老婆，这老婆却是孙晓梦扮演的。老婆怒骂一通老公负心后，便要拿起一把杀猪尖刀来自杀，老公便上前抢夺，抢夺过程中，老公却受了伤，然后老婆照顾老公，老公想起往日恩情，便回心转意，俩人和好如初。
演出很顺利地进行着。
第一曲，贫寒公子与贤慧老婆相守，男读女织，日子平和。
第二曲，贫寒公子进京赴试，老婆留守在家，日思夜想。
第三曲，贫寒公子状元及第，敲锣打鼓好不热闹。
第四曲，贫寒公子被京中大官相中，招赘其家，答应休妻。
第五曲，状元回乡休妻，妻被逼自杀。
这时台上出现令人意想不到的一幕，本来是老婆自杀，却为料变成了老婆要砍死状元郎，状元郎几乎没有躲闪便倒在血泊中，鲜血，惨叫，都像是真实的，不是演戏！
台上台下顿时都乱了套了。
状元公直挺挺地倒在台上，气息全无，的确死了，也就是说，蔡梦生的确死了，而孙晓梦兀自手握杀猪刀一屁股坐在台上两眼无神傻了。
正当大家慌乱之际，带队的领导却发现了端倪，他查看了一下那把杀猪刀，发现不是那把道具刀，而是一把真的杀猪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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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何道具刀变成了真的杀猪刀？这真刀从哪儿来？
管理道具的人说，我拿出为的时候还是道具刀，交到前台的时候都是道具刀。
是不是中间有人掉包了？
领导一查，就查到了孟小康头上，因为平时这刀都经过了她的手才转到孙晓梦手上。孟小康小孩子心性，他们三个有所用的道具都由她负责转交，而她往往喜欢把玩这些制作精良的道具。
于是孟小康交由派出所控制起来，虽然她极力否认那把刀不是她换的，但她也找不出换刀的第二个人来。
孙晓梦自“杀”了蔡梦生后，整个人都傻掉了，在医院里住了好久也没有恢复过来，现在还是一问三摇头，对于这样一个心里极其脆弱的女孩子，你会认为她会杀人吗？她敢杀人吗？
柳玉叶听了孟小康的故事也想不出所以然来，如果凶手在她们俩人之间，不是孙晓梦就是孟小康，俩人为情所困为情杀人，都有充足的理由，但这个理由也有破绽，为何？因为俩女争一男通常是女人之间打架，而不会去伤害男人的。对于她们俩个来说，如果蔡梦生死去，对于她们有什么意义呢？换刀之事看似神秘，实则简单，因为谁也不会想到这把刀会被人换掉。只要是剧团内部的人都有可能成为嫌疑，但是此事为何直接就落脚在孟小康身上呢？显然一种可能是办案人员疏忽，二是孟小康也有得罪人之处，三是刀的确是孟小康换的。
柳玉叶进一步想，就算孟小康换刀，那真刀与假刀孙晓梦分辩不出来吗？为何要砍向蔡梦生呢？如果刀是孙晓梦换的，她为何又疯了呢？这样的心里素质敢动杀人的念头吗？
一曲畸形恋毁了三个大好前途的年轻人，真是可惜！
蔡梦生死了。
孙晓梦疯了。
孟小康坐在牢狱之中了。
悲剧！悲剧！
感叹完孟小康的悲剧，谷小米说：“现在我跟你说说我的故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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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故事之五，谷小米。
我出生于新疆，长于北京。父母在新疆工作，从小我跟着外公外婆。由于父母不在身边，我不免娇惯了些，与孟小康的性格有些相似，凡事我想得到的东西，我必须得到，我得不到的，我宁愿毁掉，也不让别人得到。我有一个姐姐两个哥哥，他们都比我大，自然都让着我。有好吃的，先让我吃，有好玩的，先让我玩，有好穿的，先让我穿。说我是家中的公主甚至于女王都不过分。
我在北京上小学，在班上，我是班花，在学校，我是校花，我的后面总能跟着一大群男生女生，我吆喝他们，像唤狗一样，他们也总是乐颠乐颠地为我效劳，我感到了极大的满足，我以为这世界就是为我而设，我不满意的都得从我眼前消失。
在北京读完小学后，我到了新疆，在那里上中学。因为外公外婆都说管不住我了，让我到父母身边，希望我的父母能管住我。其实，父母哪里能管住我呢？父母都是军人，工作都很忙，根本没有时间管我的。我一如既往的跋扈专行，年龄大了，整人的方式也越来越多，看着不顺眼的男人，派几个人去痛打一顿，看着不顺眼的女生，叫人脱了她的衣裳让男人围观。看着那些被我痛打的男人和被脱光衣服的女生很伤心的样子，我很开心。他们也不敢拿我怎么样，要知道我的父母都是军人，而且是很大很大的官，他们的父母官职特别特别小，他们连与我父母说话的机会都没有，还怎么能告状？老师更不敢管我了，好象有一次一个语文老师说了我几句，第二天我便拿了父亲的枪抵着他的脑壳说，你再敢说我我就开枪打死你。他吓傻了，从此再也不敢正眼儿瞧我一眼，更别说管我了。
天地之中我最大。
你不知道那时我就有这样的感觉。
你去过新疆吗？
没有呀？